不晴女士

【GGAD】Islander 全文

*跟合集里的单篇文字没有区别,只是觉得一发看起来比较连贯

*单篇有些配图

 

1

“终身监禁,立即执行。”

法槌敲击声回荡着,铁链像蛇一样纠缠着格林德沃的手腕,稍有动作就会抽紧。吱吱嘎嘎,被告的座位正在下沉。

“阿不思!你满意了?”格林德沃咆哮着,审判团却只陆续离席,“你欠我的!”

他几乎不认识他了,在决斗的时候。他老了,头发不再如爱神垂青般鲜艳浓密,而是透出种锈蚀感,还夹杂着银丝。

但这或许是他此生见他最后一面。

邓布利多为他争取到了这个看似最仁慈的结局,在法庭上据理力争。他的视线从没落到格林德沃身上,而格林德沃的双眼,从未从邓布利多脸上离开。

地点呢?阿兹卡班吗?格林德沃想到成群的摄魂怪,心生一股厌恶。要么就是纽蒙迦德,他们准会认为这会给他多添一层羞辱。

但这都无所谓了,格林德沃自嘲地摇摇头。在他落败于毕生羁绊之手时,已忽觉所谓人生抱负、理想野心,都已飘渺而去、无足轻重。但他们之间隐秘而炽烈的爱,尽管血盟已毁,阿不思分明还不敢正视他。这就足够了。至于要不要再策划一起条件和难度未知的越狱,等着以后再操心吧。毕竟,他这回确实感到自己也在衰老。

他任由傲罗们将他击昏,等待迎接某个阴暗的囚室。

 

过于明亮。

这是格林德沃苏醒后的第一反应。他躺在沙滩上,仰面是蓝天白云,耳边有不疾不徐的海浪声。他警觉地坐起来,魔杖居然就落在他手边不远处。老奸巨猾的联合审团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一定有圈套。格林德沃抓起魔杖,迅速起身,探查起周围的状况。

这是一座岛,主体是座两层高六边形的红砖石建筑,砖墙外围绕着海水,十几码外是一圈低矮的、数英尺宽的防波堤,似乎并起不到多少防护作用。

这就是监狱?格林德沃哼了一声。他见过阿兹卡班,那也是座海上的监狱,伫立于惊涛骇浪,无数绝望腐烂中滋生的守卫在灰墙之外层层环绕,使得那儿从没有白天。

反观这座岛,堡垒延伸出去的带状沙滩上,还有绿树成荫,海鸟栖息,要不是没有游客,真还挺像个度假胜地。

是的,一个人都没有。

自他醒来便萌生了这古怪的想法。他不是被监禁,而是被流放、被遗弃了。再粗心的看守,也不至于把囚犯忘在监狱外面。格林德沃脚步不停,寻到了一座连接矮堤和红堡的木桥。这哪里是监狱,他穿过一个个隔间,意外感到熟悉得可怕:全是他去过的地方。他孩童时期的房间、在德姆斯特朗的宿舍、发生意外的实验室……巴沙特的起居室、阿不思的房间、谷仓……纽蒙迦德恢弘的大厅、纽约晦暗的刑房、巴黎被强占的民居……等他绕完一周,最后一间屋子长得和最终审判室一模一样。

“阿不思,这是你的主意?你的把戏?”格林德沃站在二楼,轻蔑地冲环形建筑中空的庭院高喊。他的质疑没有得到回应,声音在墙壁间激荡来回几下后,就被海鸟的鸣叫、庭院正中的喷泉、和堤栏之外的浪声淹没了。

他们为了防范他那张巧嘴,真是煞费苦心。蛊惑人心,这是他们给他加的一条罪名。可笑,无欲无念又如何能被蛊惑呢?

格林德沃深刻地记得自己的判决结果是“监禁”,而不是“处决”,所以他自信不用担心淡水和食物的问题。果然,在太阳升到头顶时,他在一间厨房的桌上找到了午餐,风味很正宗的维也纳香肠和黑啤酒。

“食物是无法凭空变出来的,盖尔。”彼时他精通变形术的小男友在晨光中为他煎鸡蛋时如是说,而他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宠溺地把下巴搁在他肩上,“不过这样才给了人们更多感激生活的机会。”

“你在指望我感激你,阿不思?”格林德沃用力地切开香肠,对着对面空椅子上不存在的人发问。

既然有自动出现的食物,就说明他在被什么人监视着,而食物被魔法传送过来。某个地方或许还藏着家养小精灵呢。阿不思,这是想尽可能为他保有一些尊严吗?格林德沃却并不领情。他认为自己现在更像一只被豢养着、没有自我的猪。

 

午后他进到了纽蒙迦德他最熟悉的书房。他的黑魔法典籍居然原封不动地都在,甚至那些写满雄心壮志的战略书、圣徒们搜集来的情报集……他还检查了抽屉最里面的信件,是的,随着时光变得黄脆的纸张上分明还是熟悉的斜体字迹:盖勒特……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但我该感谢你被开除,否则我们都无法相见……

格林德沃强迫自己合上信。他们难道去抄了他的家吗,不然怎么所有的摆设都毫无出入?这也太尽心尽力、大费周章了吧,如果只是为了让他能够“放弃惹是生非的念头,安安静静地回味过去”。或者,格林德沃想到另一层可能,这是座“有求必应岛”。他厌恶这个可能性,就如同他不愿回想起霍格沃茨那间有求必应屋。夏夜的温热湿润总容易勾起无限的欲望和躁动。他们潜入过那里,极尽了所有少年的蓬勃的想象,勾勒出只属于他们的乌托邦。

“这儿不是你的学校吗?”他将他压在身下,戏谑地挑弄他耳后的红发,有意无意触碰柔嫩的耳垂,逗得他咯咯直笑。

“是,也不是。”他的声音还带一点儿微喘,随着蒸上来的汗气变得缥缈,“可我现在思考不了更多的事情……”

骗局!格林德沃抹掉那一段往事,盯着窗外的庭院出神。是否,天空中有一双巨眼,也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

如果我不断想着你,你会出现吗?

 

2

格林德沃没有甘于老老实实窝着数日子。岛上的白天很长,时间过得尤其慢。

他首先试验了自己的魔力。

“清水如泉。”有效。他不用每次都跑去厨房找水了。

飞来咒也好使,大大小小的东西他都能轻易召唤过来,只要这儿有。他拿到一把扫帚,甚至还找到了一条小船。

最后他尝试了幻影移形,从堡垒顶层不偏不倚地瞬移到带状沙滩的尽头。海边扎着木桩,是船只停靠的码头。

难道会有访客?格林德沃不指望过多。但是这座岛,确确实实地在用各种手段引诱他离开。

四周都是海,格林德沃骑着扫帚上升到一千英尺,不出他所料,目之所及是无垠的蓝。

他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像个被假目标干扰了、蠢头蠢脑的找球手。他对魁地奇没什么偏好,也不太能理解人们对集体荣誉的热衷。但他在学生时期依然是队里的一员,担任击球手。倒不是他多么热心于保护队友,而是击打游走球的瞬间爆裂使他畅快淋漓,更不用说他可以借机赤裸裸地实施报复——如果场上正好有个倒霉鬼惹到过他的话,不管是对手还是队友。换句话说,在有格林德沃出场的比赛,他是比游走球更危险的存在。

他没打算飞得太远。即使漫无目的,格林德沃还是打算先制定计划。况且他现在的体力大不如青年时期了。

他绘制了一张草图,大略描出六边形建筑和沙滩走向。方位不难判断,不管通过太阳还是星辰。

他们躺在山顶的草地,他给年轻的伙伴随手指过几个星座。

“真令人怀念,”他的阿尔枕着他的胳膊,“修完天文课后我几乎不记得它们了。”

“怀念?你才多大。”他不客气地说,但还是细心地赶走几只恼人的飞虫。

“你才多大?”阿尔一翻身,双肘支在他身侧,托着腮笑盈盈地望向他,“就来教训我?”

假意生气,谁不会。

“好了,预言家,你在星星里看出了什么?”他吃准了阿不思会比他先耐受不了沉默。

“看到一个红发小人儿强装忧郁。”他轻易反扣住阿尔的手,然后引领他融进夜色。

他就是要强势地逼走他的顾虑和愁绪。他以为。

几十年后的星空没有肉眼可见的变化,阿尔的眼里仍然带有忧愁。

格林德沃确信自己仍然位于北半球。

“任何魔法都会留下痕迹的。”阿尔说话总像个教授。

他们如果有足够自信能把他困在岛上,要么在某个边界施展了防护和隔离的魔法——不过半径越大魔法强度要求就越高——要么就是把他困在了离陆地都特别远的位置,或许是太平洋中间某个孤岛。他以岛心为基,按时钟的分度刻画了十二个方向。他打算全速往一个方向飞,如果超过半天还没有探测到魔法边界,那么估计就是第二种设想了。没有人能实施如此大范围的有效隔离罩,即使是最伟大的阿不思也不行。按照第二种设想的话,他就将一个一个方向尝试,寻找陆地或船只。只要接触到人类文明,他就有信心。

第一日前往正北方向的探索无果,蓝色的海面看得他都疲劳了。他以为这种蓝永远都看不厌,深邃的、阿不思眼睛的颜色。他以为。

日头垂落到地平线以下的时候,格林德沃回到岛上。今晚的食物还丰盛一些,似乎在犒赏他白天的辛劳。

镜中的自己头发微乱、脸膛通红。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太阳和海风侵蚀成一个粗鄙的渔夫。他甚至来不及嘲笑自己,就沉沉地在随便一间卧室睡去了。

每一天似乎没有区别?格林德沃醒来时脑中敲响了一声警钟。但他身上的酸痛还在。

如果不是空间魔法,而是时间?像是非常老套的、重复过着同一天。要是有日历就好了。他沿着堡垒内侧又绕了一圈,选了一处墙壁,用魔杖划下一道刻痕。他要开始用这种原始的方式记录天数了。同时他又细细对照了地图。如果隔日这道划痕位置偏移——就像他对他往昔的囚犯实施过的把戏——他至少能知道还有人在费心捉弄他。

他又飞了两天,并无收获。日期划痕非常忠实地停在原位。

第四日,在格林德沃灌下一大瓶清水、揉搓了几下干涩的眼睛、准备再度出发的时候,他居然真的迎来了访客。

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带来一份报纸,日期是他受审的十天后。

头版是他的阿尔。

“……阿不思·邓布利多因击败黑巫师盖勒特·格林德沃,被授予梅林爵士团一级勋章……”

“你该高兴啊,为什么还苦着脸?”格林德沃嗤笑。

照片上的人被许多闪光灯聚焦着,但他眼睛一眨都不眨。他看着低处,胸前的勋章很是刺眼。

后面还有一小段内容,列举了他的种种罪状,格林德沃几乎懒得费神再看了,然而——

“格林德沃目前被监禁于……”

他的心跳随着视线的移动疯狂加快。是谁派的猫头鹰?是他残余未了的势力?“看守”会疏忽而透露出重要的地点信息吗?

一个破洞,恰好在最关键的那个词的位置。猫头鹰的脚爪刚才抓着的位置。

格林德沃卷起报纸奋力朝地上一摔。啪,猫头鹰被惊走了。

毫无进展。热血在他的脑海激荡着,又突然一冷。糟糕,他刚丢失一个线索,现在又将错过另一个!

格林德沃赶忙扑到窗口,猫头鹰已经变成一个小点。

不该把它放走的。

深呼吸几下,格林德沃慢慢找回冷静,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是的,猫头鹰几乎毫无犹疑地笔直朝着西北方向飞去。

它的来处。陆地。

 

3

格林德沃翻找出了一堆食品罐头,有不同的肉、鱼、还有玉米和青豆。尽管从图片看上去并不美味,至少可以果腹。

他仔细检查了小船,确保没有破洞或松脆的木条,又施了几个加固咒。他很少乘船出行,至少不是那么小的船,而且需要亲自驾驶。

他把罐头锁在一个箱子里,标上号,每日定量。十五天,如果真的弹尽粮绝,他有信心能幻影移形回来。他在岛附近测试了航速——不至于快到颠簸产生不适,又不会过于悠闲——以此计算下来的半月总航行距离,还是远在他最大幻影移形距离范围之内。

格林德沃带上了地图和报纸。阿不思仍然在闪光灯中闷闷不乐。

“我们的第一次航行,呵。”格林德沃用魔杖往船尾后方点了一下,小船徐徐离岸,然后开始加速,直冲西北前行,在海面上画出一道白线。

“你是怎么穿越海峡的,盖勒特,幻影移形吗?”彼时阿尔还唤他的大名。

“我倒是能做到,”他自信满满地说,“不过我坐了轮船。”

“这不像是你的选择,”阿尔笑起来,“我以为你不喜欢等待。”

“阿不思,”他懒懒地一指衣帽架上格兰芬多袍子前襟绣着的狮子徽章,“狮子只花少而必要的时间捕猎。”

“船上有合意的猎物吗?”

“只有吵吵嚷嚷的麻瓜,和调配不当的鸡尾酒。”

“听上去更煎熬了。”

“也还成,不跟他们有所交集的话。就像我不会无缘无故讨厌一群咩咩直叫的山羊。”

不远处的阿不福思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于是阿尔用眼神轻轻地责备了他,又望向窗外。

那时他就决计要带他走,带他跨越更宽广的海,见识荒芜与繁荣。他们会有一艘漂亮的船,只有他们两个一同出航。

现在呢?报纸上的平面人不会说话。

格林德沃回头看看逐渐变小的岛,隐约只现出一道红边。阿尔那时的头发应该就是这种红色。他猛生出一丝留恋,又赶快打消。百余个房间,活脱脱是他生命到此为止的印记,即刻起他必须斩断。是假象,格林德沃提醒自己,就仿佛他半生荣耀已如过眼云烟。

午餐相当寒酸,罐头食品有股浓浓的防腐剂味道——他确信麻瓜是这么叫的。他们没法用魔法保存食物,所以发明了一系列“伪魔药”来自欺欺人。格林德沃甚至有点儿同情他们。

四周现在除了海水什么都没有了,阳光晃眼,他竟有些犯困。

“给我指路。”魔杖在掌心里转了个向。航线保持得很稳定。

格林德沃将外套撑在船尾形成一个罩子,慢慢躺下,把脸埋在阴影里,任睡意侵袭。

“阿尔,你需要出来透透气!一两个小时不成问题。”

瞧他,都有点儿不适应阳光了,抬手遮挡着弯成月牙形的眼睛。就连出来了,阿尔也老爱往树影里躲,他便一次次故意趁他不备把他从阴凉地里拉出来。

“我该怀疑你是吸血鬼了。”

“这话不对,盖尔。”阿尔不再试图遮挡阳光了,任由他牵着手,“吸血鬼并不会被阳光烧死……”

“只是他们皮肤表面水分容易流失、显得又老又丑。”他抢着说,“我知道,阿尔,但晒晒太阳能让你更健康。”

而今他给自己遮起了阳。格林德沃倒不在乎他现在是否看上去又老又丑,但正午阳光直晒会让他头晕目眩,以至于意志涣散。

指间微动,轻柔凉滑。格林德沃惊醒,身躯一震,小船跟着摇晃了几下,但仍在前行。

他睡得太久了,太阳已经西沉,给天空染上温暖的粉红色。他不知道左手为什么会落在水里,而刚刚触碰他、又被他惊走的是一只海龟。

这里远不止一只海龟。它们浮在幽蓝的海面上,惬意地划行,许多个头还极小,稍带慌张的动作仿佛婴儿学步时的蹒跚。

船还是小了。格林德沃庆幸自己所遇的不是鲨群。他盯着那些海龟看了一会儿,那些近似六边形的背甲……像极了岛上的环形建筑。

他虽没多少被抱在膝头听神话故事的经历,但关于一个巨龟化作岛屿的传说还是有所耳闻的。

如果,不是海龟变大,而是他被缩小了呢?格林德沃想起他议事厅中的巨型欧洲沙盘,他多少次用魔杖轻描淡写地模拟着荡平一座座堡垒。现在,是否有只手,轻轻挥弹就能掀起滔天巨浪呢?

不论如何,他当下面临的首要考验是黑夜。格林德沃强打精神,披回外套,盘坐在船中间,等着夜幕一点一点降临。报纸已经看不清了,而任何一个稍大的浪花都令他神经紧绷。好的方面是,在黢黑的海面上,他能够第一时间发现灯塔或船只信号灯。

只是什么都没有。

次日,他将外衣扩展变形成一面帆,加快了航速。真正在海上漂流没有他预想的淡定从容。无事发生。

第三日,面对着攒了的几个空罐头,格林德沃心生一计。他把它们分解重塑成根根长钉,安在小船外侧,防范海洋生物靠近。

第四日迫近凌晨,突然哗啦一阵水声。他从闭目中惊醒,下意识点亮魔杖。动静没他想象中大,而且探查到的结果很是荒谬——他安的钉刺扎到了一条鱼。格林德沃讥笑了一声。至少他改善了一顿伙食,用魔杖处理一条鱼并把它烤熟不是难事。

他真的沦落成渔夫了。

曾经他可以和阿尔整晚整晚地通信,小眠两个钟头又是精力充沛。而现在,午后他睡得越来越久了,守夜却越发力不从心。这是给逃狱者的警告吗?他消耗掉近一半食物了,淡水似乎总是喝不够。他的肠胃开始抗议了,而先前那条鱼真的只是个极端偶然。

第七夜,他首次动了“要不要马上移形回岛上”的念头,趁他还有体力。

然而,正前方的海面上,浮现了比夜更深的黑影。

格林德沃警觉地揉揉眼睛,确信它一直没有移动,所以不是只夜游的鲸。

陆地?

他管不了许多,只一力催促着小船全速前进。

阴影变大了,形成一片。而风中首次有了水浪以外的声音。树叶。

船冲上沙滩的时候,格林德沃重重地扑到了罐头箱子上。船侧翻了,他仰面躺倒,报纸呼啦啦地散开,格林德沃猛地抓住头版那张。

月光透过阿不思的脸,沉默地低着头。

他来不及察觉疼痛,来不及大笑,把报纸往脸上一盖就沉沉睡去。

 

过于明亮。

他似乎才刚闭眼就被迫睁开。身后是树,面前是船,这都不是梦境。

格林德沃小心地将报纸折好收回兜里,更惊喜地发现沙滩上有脚印,不止一双。

他站起来,才意识到久屈在船上使他关节发硬发酸。但没有关系,他找到陆地了,只要他穿过树林,寻到人烟……

遮蔽稀疏了,后面似乎有建筑。

一条突出地表的树根绊住了他,格林德沃跪倒在林子边缘。

他看到了,没错,是建筑:红砖石、两层高,环绕着海水的砖墙外有一圈低矮的防波堤。

 

4

他回来了?真是讽刺。沙子白得发亮,没过他布满细小伤口的指节。他跪着,久久没有力气站起来。

是哪里出了差错?不,一定不是他自己方向判断失误,格林德沃有这个自信。只有一种可能了,魔法。也许是在他昏睡时候施的,或者布在离岛根本不远的地方,非常谨慎和难以察觉,而宽广的海面是再自然不过的掩饰。

该死!格林德沃啐了一口,他没有那个体力马上进行第二次航行,去寻找途中某个被他错过的魔法空间偏折痕迹。

红堡像是在欢迎他,静静地立在温柔的风里,张开手臂,欢迎他安然地继续做它的囚犯。

可他分明有所察觉的,一丝不同,就在不久前。格林德沃捧着脑袋,暴晒和海风侵蚀使他头疼,记忆也失灵,如同滚落舌边又悄然溜走的语言。连着眼球的肌肉一跳一跳地胀痛,干涩酸疼,视线都有些模糊了。他停下来,大口地呼吸混杂着咸腥味的空气。他有些错愕,这是海的气息,还是因为鼻腔里有细小的血管干裂。

他的拳头捶在沙地上,沙砾分散了撞击的声音,但没有分散疼痛。相反的,那些混杂着贝壳碎片、珊瑚残骸的小颗粒摩擦着手上的皮肤,粗糙的疼痛钻了进来。

他近乎粗暴地在外衣上揩去那层沙,跪坐在僵硬的脚踝上,双目失神。然后戏剧化的,格林德沃再次注意到了异样的来源。

脚印。

如同一记强心针,他强打精神站起来,比对着那些足迹。他不记得先前曾到岛的这一片踏足过——否则他也不至于在开始时错认为这里是一整片新的陆地——但是他不能排除自己梦游的可能性,毕竟这个岛能把人如何改造都不足为奇。步幅和深浅也不能作为参考了,他越是想“正常走路”,就走得越不自然,何况他的腿现在无比沉重,几乎不听使唤。

还有尺寸。格林德沃确信至少有一串脚印显然比自己的小一号,而留下那串足迹的人的目标很清晰,它们径直往堡垒入口的木桥去了。

“出来。”格林德沃慢慢挪到了门口的阴影底下,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它空洞、干哑,在砖块垒起的墙壁之间生硬地碰撞了几下便消失。

“人形显现!”他毫不迟疑地举起了魔杖。

咒语没有效果。但是紧接着,庭院中一棵树的枝桠抖动起来。

“谁在那儿?”格林德沃鼓足了中气。

但他没见到任何人或动物的腿从树后面出来,不管是迎向他还是逃走。只是鸟?格林德沃走近,线索断了,庭院里覆满青草,脚印无迹可寻。

是对方狡猾,还是他的确是孤身一人?毕竟足迹说明不了问题,万一只是他离岛期间,有“看守”来探查呢?不过最坏的可能性是,他的现形咒失效了。

格林德沃决定做个试验,这里正好是他做划刻标记日期的那面墙。他深吸一口气,预备用魔杖刻下一道新的痕迹——

他昏倒了。

漂流、无尽的漂流。太阳越升越高,温暖演化成了燥热。怎么回事,他应该还有一半的罐头的,现在它们空了,散发出食物残渣腐朽的气息。然而他渴,无暇顾及其他。

“清水如泉!”咽喉要黏上了,生生让两片声带震动、让干燥的气流穿梭简直是种酷刑。

没有水流,一滴都没有。魔杖干枯了,犹如最普通的一截树枝,而他竟然天真地笃信魔法存在……

他需要水,而身侧就是无穷无尽的海水。蓝色看上去很凉爽,很温和,无时无刻不在诱导他投身其中。但残存的理智又警醒他,海水绝无可能滋养他的生命。

他要死了吗?海鸟开始愈发嚣张地在小船周围盘旋了,越飞越低,鸣叫着预定晚餐。

要不要跳下去,总比被鸟啄食来的有尊严。海面貌似是平静的,但一旦他离开船,它就会化作一张巨口。

海鸟甚至掠过他头顶了,似在宣布胜利。他很恼怒,他最讨厌蹬鼻子上脸的叫嚣。他一把抓住了鸟腿,残忍地看它挣扎,虽然他自己也在做最后的挣扎……

“先生?”

海的声音远去了。格林德沃能感觉到凉滑的空气流进肺里,他的头还是很疼。而他的手中抓着的不是鸟腿,是人的手腕。

“阿不思?”尽管眼睛依然干涩疼痛,视线发糊,但那张脸他决然不会认错。他似乎比他记忆中的最早模样还要再小一些,不过十五六岁。

格林德沃下意识松开了手,男孩被抓过的地方浮现了红色的指印。他拿着一块湿润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到他的额头上。

“阿不思,那是我的名字吗?”男孩收回手,漂亮的蓝眼睛里满是困惑。

又一个骗局,格林德沃心里一冷。也对,阿不思怎么可能亲自过来呢,更不可能化成这般模样。

“谁派你来的?”他坐起来,用来降温的毛巾滑脱了。他死死地盯着男孩,接着猛烈地咳嗽。

“您病了。”男孩有些焦急,赶紧起身,扶着格林德沃的肩膀试图让他躺回去。

“不要以为这副样子就能迷惑我。”他狠狠地抓住他。男孩皱了皱眉,没吭声。显然他被弄疼了,但仍坚持要格林德沃躺下。

“您晕过去了,我不能放着您不管。”他垂下了眼睛,但男人的目光不放过他。

“叫的名字。”格林德沃用手掌包住那只小手,“你知道我是谁。”

男孩犹豫了,嘴唇嚅嗫,睫毛不安地闪动着。

“盖勒特。”

如释重负一般,男人再次陷入了昏睡。

 

5

这个“阿不思”不是真实的,格林德沃一再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警告自己。他犹如海上的一个木桶,无意识地沉浮,一半在水中浸泡,一半在阳光中曝晒。但他确实病了,病得不轻。或许他们是不能放任他死去,出于某些荒谬的条框约束——“监禁”而不是“处决”——他甚至想嘲笑他了,外面的那位圣人阿不思。他总是见不得他糟践东西,大到欧洲,小到一只动物,或者是这回,他糟践他自己。

所以这极有可能是他的主意,委派、要么是伪造一个小人儿来照顾他起居,至少在他病着的时候。而且,该死的,他似乎成功了。格林德沃在偶尔清醒的时候,眼睛开一条缝观察那男孩。他很细心,从不逾矩。每隔一段时间,男孩会端着温热的流质食物进来,帮他换一块驱暑的毛巾,不多话,也不看他。但他好像不会魔法。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从门口跑到房间另一头,为他打开或关上窗帘,而不是轻轻巧巧地挥一挥魔杖。一个不会魔法的阿不思,还有比这更蹩脚的伪装吗?

但另一方面,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直呼他“盖勒特”了。他竟然感到一丝受用。还有男孩有意无意触碰到他脸颊的冰凉修长的手指,不知是冷还是触碰本身,让他颤栗。

格林德沃躺了三天,或是四天,每次醒来光景都不同,但海浪的声音一直在耳畔起伏,时刻提醒他身之所处。

“您看上去好多了,先生。”男孩进来,见他半坐了起来,斜靠在枕头上,凝视窗外。

“所以呢,你好去交差了吗?”格林德沃不冷不热地说。

“交差?”他有些怯怯。

“告诉他们,这个可悲的囚犯没能逃走,也没能死成。”

“没有‘他们’,”他摇了摇头,“只有我。”

“只有你?”格林德沃狐疑,“只有你一个看守?”

听到“看守”这个词,男孩哆嗦了一下。

“我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可你叫得出我的名字。”他几乎有些凶狠了。

“报纸。”他指了指床头柜。

他动过他的衣服。格林德沃惊异于自己如此迟钝,大概躺得太过舒服了。显然他不可能穿着硌人的外套还能睡得安稳。里面的衣服也被换过,现在贴身的是一件柔软干净的棉布衬衣。那双手碰过他的身体,如果男孩的确没有魔法的话。

“您叫我‘阿不思’,”他接着说,拿过皱得不成形的报纸,“我是他吗?”

“够了。”无名怒火直冲上脑,格林德沃猛地把男孩拉过来压在身下,“不要,得寸进尺。”

他被吓到了,不敢吭声,只急促地喘着气。

格林德沃紧抿着嘴唇。短暂的肢体触碰带来一股躁动,可怕的熟悉,明知是圈套他竟还是想要沉浸其中。首先,再做一些确认——

他用魔杖轻而易举地挑开了男孩衬衣的扣子,再一挥动,那团薄布便从他身下滑脱。

男孩脸色煞白,脸上沁出汗珠,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比那时候还要纤瘦,苍白的皮肤接近透明,肚脐几乎没有凹陷。而没有错的,他胸前偏左一点的地方有颗痣,格林德沃绝不会忘记,许多次他用手和唇在那里留下过印记。

“你害怕了。”他无所谓,他真的无所谓此刻这个人是谁,要是圣人阿不思看到更好。他要让他的心里荡起波澜。

“没、没有,先生……”他的猎物无处躲藏,只得无济于事地稍稍侧过脸去,凌乱的发丝愈发撩动心弦。

“看着我。”他一把捏住男孩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双眼,“叫我的名字。”

泪水夺眶而出,但他只小声地呜咽。

“盖勒特……”

“这是你的荣幸。”

狂暴的吻如海上的骤雨倾落周身,但他决计不去触碰他的唇。手上的动作几近粗暴,推扯揉捻,仿佛巨浪玩弄一艘濒临散架的木船。他托起他的腰,他要侵占他,他要紧贴着他直至他们融为一体……

手感粗糙,格林德沃察觉到一丝异样。他停下来,扭转了男孩的肩膀,让他趴到床上。

他腰上有伤,已经结了痂,伤口莫名刺眼和……不自然。它们是条状的,纵横交错。

男孩柔顺地趴着,稍作喘息,湛蓝的双眼略略低垂。他不辩解,也不求饶。

突然一阵强烈的恶心开始在他胃里翻涌,格林德沃向后一瘫,大口干呕起来。他认出来了,那些伤口的形状。他努力想要把这画面从脑海里挤出去,但伤痕反而像磁铁一样牢牢吸着他的目光。

是他刻在墙上,标记日期用的划痕。

伤害转移?还是,格林德沃厌恶地想,这个男孩就是的化身?

他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地冲向那面墙。他尽量逼迫自己远离“他正处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这种荒唐念头。

“修复如初!”格林德沃举起魔杖指着那些划痕。

毫无反应。刻痕像是一张张宽阔的、咧着的嘴,在无情地嘲笑他。

“你伤害了他,一次又一次,而你还不自知。”审判长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没来由地响着。

“它们会好起来的,先生。”男孩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他赤着脚,穿回了衬衫,只是没来得及系进裤子,下摆在风里轻轻扬起。

不,它们不会了。格林德沃知道结局。它们只是不再疼痛,但是疤痕没法消除。在他尝试修复墙壁失败时他就知道了。

“你走吧,回你来的地方。”他的声音只剩下冷淡,也不再看那男孩。

“我没有来处,先生。”男孩微笑,满是纯真,“我一直在这儿。”

 

6

格林德沃逼迫自己无视“阿不思”。他花了许多时间只是呆坐着,在一个个房间里、树荫底下、或者防波堤上,看海,日复一日。

男孩还算识趣,几乎不会与他打照面。格林德沃在夜里见过,模拟成戈德里克山谷阿不思的房间里亮着光。偏偏他挑了那一间住吗?格林德沃心里堵着,但从没去造访。

为一个仿冒者,不值得。

他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海浪的模样如此相似,永不停息。堡垒周遭水色很浅,约莫是水底白沙的缘故。鱼就无处遁形了,几乎不用费心去寻找它们。格林德沃并没有对动物产生兴趣,只为打发时间——他连日期都不再记载,即使房间里有纸笔。那些鱼很慵懒,很多时候只是悬浮在水中,一动不动,没有眼睑的眼睛愈发无神。

他恍然有种错觉,自己在鱼看来,也是静止的、缺乏生机的。一水之隔,无声相望。会不会,他才是一条鱼?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猛地起身,左膝传出了不祥的“咔”声。过于清脆,不像是血肉包裹的关节摩擦能发出来的声音。

“不想办法离开的话,会变成岛的一部分哦。”

什么人?格林德沃忍着快速站起造成的晕眩,揉按着太阳穴寻找话音的来源。它听起来像阿不思。

男孩站在海里,水面没到他膝盖的位置。他们相隔数十英尺,而那句提示近在耳边。

岛的一部分,而那男孩的身体,又跟岛有着密切联系。他“一直在这儿”,难道他是另一个囚犯?还有更多的囚犯吗,还是他们已经化作了墙、泥土、或者这些沉默的鱼?

格林德沃走向他,见他正弯腰在水里摸索。指望徒手抓鱼吗?天真。

男孩很专注,没注意到有人靠近。他只是在浅水里拾起一块块红色的卵石,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到矮堤边缘。格林德沃发现,许多砖块已经脱落了。

“在做什么?”他不轻不响地问。

“风暴要来了,先生。”男孩抬起头,没感到意外。他的手上还攥着两块石头,水顺着手指滴落。

“所以?”他难道是在尝试加固这道堤吗?格林德沃还没有见识过这里的风暴,许多日子以来天气一直晴好。但即使是堡垒本身,也不像能经受住大风浪的样子,更不用提这道形同虚设的堤了。

“我想让它变完整。”他近乎执拗,继续忙活了。他细瘦的腿牢牢地钉在海里,脚埋在白沙间,周围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红色卵石。格林德沃鼻子里轻哼一声,正要转身离去,余光不经意瞥到了什么。

“手给我。”他不由分说拽过男孩的手。指甲明显磨损,周围伴有细小翻起的肉刺,根部带着血点。

男孩用力甩开他,把手背到身后,低下头,面带羞恼。

“怎么,”格林德沃冷冷地说,“拿海水泡伤口,还净干些没意义的事情?”

“我想让它变完整。”他低声重复道。

又一块砖落入水中,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一条静止的鱼终于被惊走了。

“嘶……”男孩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疼痛,手臂抖缩了一下。

海浪还在不厌其烦地冲刷着沙滩,卷挟起一层层细沙,然后退回去,如此反复。

新落下的砖块是方形的,颜色倒与卵石无异;更近岸一些还有许多红而细密的碎石。

格林德沃恍然,它们原本就是落下的砖,被海水侵蚀了形态。而男孩终日在忍受着生命被点滴磨损的疼痛。

格林德沃心底一颤。但他的魔法对这座堡垒无济于事,“修复如初”成了句无意义的废话。

男孩继续搬动那些还成型的石块,过分执着,或者愚蠢。

“风暴要来了。”他喃喃地说。

 

“统统加护。”格林德沃绕着小岛,一边施着防护咒,“平安镇守。”

这是为了保全栖身之所,格林德沃告诉自己,而不是为了保护那男孩。他还在锲而不舍地搬动石块。

起风了,他的衬衣被吹得呼啦啦作响。云层渐厚,遮蔽了阳光,他的红发黯淡了,正如砖墙现在也蒙上了一层灰。海水也在变凉,格林德沃见他没浸入水中的皮肤表面上汗毛竖起。

“少白费力气。”格林德沃挥了挥魔杖。石头倒是能从水里自动飞起、垒到矮堤上,但他没法让它们复原成砌好的模样。

徒劳之举,但男孩很高兴。

“谢谢您。”他终于直起了腰。他保持那个姿势太久了,以至于一个踉跄,要向水中跌去——

格林德沃抓住了他的胳膊。

时间静止了几秒。他用力把他从水里提上岸来,然后果断转身走了,不给男孩说话和进一步行动的机会。

天色昏暗,乌云黑压压地过来了,低低地沉在近空,像只巨碗要把整个岛扣住。

“快回去。”格林德沃丢下一句。

余光里,男孩没有追上来。他在风中立着,衬衣猎猎作响,发丝纷乱,指尖的水滴落到地上,点点碎花。

更多的水滴、更多的碎花,弥漫了堤岸、砖墙、整片沙滩和放眼所及的海面。雨开始肆虐。

“还傻着?”格林德沃有些生气,但是当他回头,雨帘中空无一人。

 

他移形回房间里,把身上的水烘干。该死,不过几个简单的咒语,疲劳感却沉沉袭来。那家伙怎么样了,凭空消失?还是掉进了海里?外面模糊一片,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你怕打雷?”后半夜,阿尔从他怀中惊醒,满身是汗。

“我去看看安娜。”阿尔胡乱地披上衣服,又快又轻地跑了出去。

他倒回床上,随手给窗户施了个消音咒,本还朦胧的睡意也渐渐散去。他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全身心都是,其余都是拖累。

但他又舍不得给阿尔一个夺魂咒,那样是种亵渎。他要他自愿地、心无旁骛地走到他身边。他们将携手并肩。

而此刻,他为什么又忍不住在意仿冒者呢?等反应过来,格林德沃发觉自己像丢了魂似的,游荡过环形走廊的两道边。“阿不思”的房间亮着灯。

他索性心下一横,径直进到屋里——

烛光抖动,男孩缩在床头,身上倒没有淋过雨的痕迹。他手里捧着一个相框。

他当然认得那张照片。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互相搭着肩膀,笑容明媚。格林德沃无力去问“相片是哪来的”此类愚蠢问题。这里出什么状况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了。

一道闪电劈开漆黑的雨夜。男孩哆嗦一下,似乎才发现房里多了一个人。

“盖勒特……”不知他是对着相片还是来人说。

“我在。”

“太好了。”

雷暴接踵而至,近在咫尺,岛猛烈地震颤。

他环抱住了他。男孩身体紧绷着,竭力捂着耳朵。

然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神情痛苦,不得不腾开右手掩在嘴前。格林德沃便用自己的手掌帮他隔绝雷声。

随着这阵雷过去,雨声渐小,他身上也终于松弛了,像是长跑者触到终点。右手无力地垂落,当啷,有什么细小的物件掉到了地板上。他带回来的碎石?

格林德沃无暇顾及,男孩昏迷了。好在堡垒最终挺过了风暴。

次日,格林德沃外出查看,发现防波堤裂了一个大口。

而男孩的床边躺着一颗牙齿。

 

7

“阿尔,听着,你不该被困在这里,否则你会变得和这些树、甚至那些羊一样平庸。”

“我得想想,盖尔,”夕阳给阿尔镀上了层薄薄的金色,他眼里星火点点,“我得想想。”

太阳完全落下之前,他们只是坐着无言。阿尔靠在他肩膀上,把手也交给他。

但是星火还是熄灭了,因为光的消失。阿尔的眼睛深远如大海,但只有在阳光照耀下才能熠熠生辉。他是阿尔的光,他一直坚信着。他不能放任他在沼泽中下陷,即使这沼泽貌似桃源。

“不想办法离开的话,会变成岛的一部分哦。”狡猾的声音不知从何而起。

格林德沃倒吸一口冷气,所有的疲劳回到身上。

他居然睡着了,在男孩的房里,先前他还充当了看护的角色。这是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的事,除却他愿意整晚整晚凝视阿尔的睡颜。

男孩醒着,眼睛和阿尔过于相像,但是缺了他的神采。

“我带你走。”

“我不走。”

“想跟这受了诅咒的岛一起烂掉消失吗?”格林德沃轻蔑地说。

他不回答,只别过脸去,神色痛苦。大概是哪儿又在坍塌吧。

“随你便。”格林德沃轻轻丢下一句后出去了。

他找回了那艘小船,依旧完好,只是斑驳了许多。它在沙滩不远处的浅水里一漂一摇,像极了女妖魅惑的手,引诱他离开。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安于现状最终会怎样,但那男孩确实像成了“岛的一部分”。他干嘛不想办法离开呢?他简直和阿尔一样固执。

 

格林德沃慢慢走进海水里,水没到膝盖时一阵痉挛,但他继续走着。腹部对温度真的很敏感,海浪还算温柔地推过来,但浸过水的部分在浪头退下去、重新暴露在空气中时,衣料粘着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还是继续走,任水流压迫着胸膛、喉咙。水是那么柔软,但也会展露狰狞的面容。格林德沃给自己施了一个泡头咒,然后完全潜入水下。

沙地、珊瑚、碎石和鱼,几乎是近海的全部。鱼群并不害怕他,大胆一些的还啄啄他的衣角甚至魔杖。哧,他发射了一个障碍咒,一串气泡从魔杖尖端喷涌而出。鱼群逃窜,但没有过分惊慌,一会儿就又围聚回来。它们除了无神的眼,还有尖细密布的牙。

他仍然拥有魔法,只是他不确定是否如往常强大——虽然他没打算对这些鱼下狠手,不值得。但是堡垒,他确信无计可施。一切像是单向的,它只能被损毁和侵蚀,就像他在墙壁划刻印痕一样,而没法修复。

圣人阿不思大概又想给他上一课。格林德沃冷哼,声音在气泡头罩里来回碰撞,尤为刺耳。

可这回会有区别吗?他可能只会一遍一遍地回来,然后,像那男孩一样,魔法消失,命运和岛拴在一起,被风吹日晒消磨生命,直至死亡。

死亡,格林德沃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他并不惧怕死亡。他本身是个遗腹子,又在幼年就亲睹了家庭破碎,最终外祖父在他面前咽的气。至于后来他为“更伟大的利益”奔走,在那句口号下的牺牲者更不计其数。

但此刻他已经失败了,现实如同不可靠的预言球一样不堪一击。阿不思无疑是了解他的,死之于格林德沃是最轻的处罚。他究竟是不忍心还是想让他悔过?无论哪一种,他知道,山谷的阿尔还留存在那张被岁月留下刻痕的脸上。他还爱他,就如同真理,格林德沃深信不疑。

所以,留着这条命的意义是什么呢?被一群远观者当成笑话?被他偶尔拿来缅怀?

格林德沃已经适应了水温,然后,他解除了泡头咒。

远处是深蓝,静谧而安然。

他的视线模糊了,持着魔杖的手也松开。鱼群似乎在靠近……

 

格林德沃躺在砖地上,顶上是砖砌的拱顶。他呛出了一口腥咸的海水,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做梦。他坐起来,魔杖居然也还在手边。

呵,“监禁”而不是“处决”。

但是岛发生了变化。他不记得哪间屋子是裸砖。

不好。格林德沃立刻扶着墙起来,踉跄着一间一间查看。它们都空了,每间都像个空洞的眼眶,一方方窄窗投进来相似的风景,沙滩、树林和海洋。

那小子……格林德沃没敢深想。他尽力跑起来,不理会空房间,直到他找到那男孩。他蜷在砖地上,脸色灰白,气若游丝。

“您回来了,真好……”他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干涩。

“你做的……”他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错误,浑身颤抖。他本以为男孩没有魔法,现在看来,他的生命就是魔法。

格林德沃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他发颤的嘴唇。他太虚弱了。

“好起来。”格林德沃命令他。虽然他怀疑这是否可能。

男孩眼角滑下一颗无声的泪。

太倔、太傻,和阿尔一模一样。格林德沃久久抱着他,希望传递一丝温暖。男孩的身体像海水一样凉。

但是,岛开始腐烂。黄昏时分,一声巨响,六边形城堡的一个角轰然崩落。

没有自动出现的食物了。格林德沃把男孩的上身小心地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勉强喂他一点儿魔杖尖端冒出来的淡水。

他们正好面对着夕阳,男孩眼里映出的星火正在慢慢变淡。

“我带你走。”他必须赌一把。

“我……不能……”每个字都能要了他的命。

格林德沃紧紧拥住他,坚决地挥动了魔杖。

他们落在小船上,格林德沃割断了系绳。不想办法离开的话,就会变成岛的一部分。堡垒在震颤,每块砖都是,不安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加速、全力加速。他们没有食物,没有方向,没有计划。这大概是他此生最莽撞的决定。

最后一点儿阳光消失,岛随之陷落。格林德沃回头,那片低矮的阴影不见了。他们已驶出了几英里外,他探查了男孩的脉搏,似乎比离开前强一些,他松了口气。接下去呢?只靠水,他们能坚持多久,七天?三天?

但现实很吝啬,并没打算给他思考的时间。岛消失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他的加速咒语根本不足以逃离海面坍塌。

男孩握住了他举魔杖的手。

“谢谢。”

就尽于此吧,他抱住他。悬空,船被卷走,但他们没有分开,直至最后一刻。

 

8

过于明亮。

他最后一个印象是被吸进大海深处。格林德沃还未完全苏醒,光亮便已催促着他的眼皮。身下柔软,是沙?他心里一沉,难道他再一次回来了、游戏重置?

那小子怎么样了。格林德沃来不及恼怒,却先记挂着男孩。他记得绝对没有放手,那既然岛回来了,他是不是也该……

格林德沃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缩一下,才察觉他确实拥着什么,温暖而柔软,先前压得他发麻才失了知觉。

太好了。

“盖勒特,”再熟悉不过,轻盈地像一片羽毛,“盖尔?”

“阿尔?”他脱口而出。短短的音节敲击在他的脑中、他的胸腔里。太久了,太久没用的称呼。

但格林德沃立即发觉不对,他喉咙里的声音不属于他,或者说,不属于现在的他。

他猛地睁开眼,弹坐起来,这个动作完成得比想象中轻松。

阿尔笑盈盈地望着他,伸手帮他理了理脸颊侧边的金发,不无宠溺。

“早安,盖尔。”

他回到了十六岁。面前不是仿冒者,是真真切切的阿尔,是他的十八岁少年。

“你真的是阿不思?”

“说什么傻话。”阿尔笑,“不过做预言太耗费你的精力了,我不该这么贪心……再睡一会儿吧,盖尔,早饭好了叫你。”

阿尔说着,轻轻把他按回枕头上。

预言?他半生风云竟全是预言?格林德沃捧着脑袋,记忆开始模糊了,就如同每个清晨醒来时会溜走的梦。但他突然回想起什么,一把拉住正要转身的阿尔,掀开了他的衬衣下摆。

“现在是早晨……”阿尔眼神躲闪,一脸羞赧。

格林德沃不由分说,捧住了他的腰,纤细、光滑。但他仍不放心,睁大眼睛仔细向阿尔后腰上打量。完全没有伤痕。

他错愕了,松开阿尔往后一瘫。

“你没休息够。”阿尔在他额前落下一吻,走出房门。

格林德沃却没法安心再睡。他下床,衣裤就在床尾的椅子上。阿尔的房间就是这个模样,他借住过许多个夜晚,在这儿留下气息和印记。

窗,对了。窗外就是戈德里克山谷,坡底下的河边还有几只爱叫唤的羊。

他怔怔地下楼,阿尔在厨房里忙活,熟练地用魔法在悬空的锅里煎鸡蛋。他默默地走上前,环住他的腰,把下巴搁在他肩上。

“食物是无法凭空变出来的,盖尔。不过这样才给了人们更多感激生活的机会。”

他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这句话,预言里吗?食物的香味暂停了他的思考。

“你弟弟妹妹呢?”餐桌上比较冷清。

“巴沙特女士带他们出去转转。”

“我姑婆?”

“是的。”阿尔移开了视线,半晌,他才再次开口,“安娜好不了的,不如让她多走走看看。放心,盖尔,料理好这些,我会跟你走。”

“我们不必这样草率!”格林德沃有些激动,但漫长的记忆化成碎片,他只记得结局并不美好,“抱歉……我是说,计划不急在一时实行。”

“你今天说话像个大人,盖尔。”阿尔轻松地笑了笑。

“我没有。”

“你瞧,”阿尔打趣,“平时的你会说‘我本来就是个大人’。”

格林德沃语塞。他不可能回到先前的十六岁了,在他经历过、或是“看到过”一切之后。

“我会陪着你。”他们同时说,然后各自的表情都松弛下来。

夏天似乎就该这样,日升月落,永无止境。他们讨论魔药、分析战争,或者在日落时分去后院过上几招——阿尔不爱出门,他总拿太阳毒作为借口,弯弯眯起眼睛,像害羞的月牙。夜晚是只属于他们的私密时光,他们有过缠绵、有过疯狂、有用魔杖将小小的卧室装点出无限想象。

“我们出去吧,去看星星,这会儿不那么热了。”

阿尔有些犹豫,但过后还是妥协了。

“好吧,但是得我来挑地方。”

星空安宁、夜晚甜美。格林德沃几乎要习惯每夜沉稳无梦的睡眠了。

这是第几天了?某个早晨,他懒懒地翻身时突然想到。

阿尔的弟弟妹妹出门多久了?他再没提起过他们,也没见他写过信,这可不像是阿尔的做派。

“盖尔,早饭好了。”阿尔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格林德沃赶紧捂住嘴没下意识应声。他小心地拿起魔杖,点开了窗的插销。

他的身手仍然矫捷,落地时不带一点声响。他避开厨房的窗口能看到的视野,朝着山坡上狂奔,过了一段安全距离,他才敢幻影移形。

他停在最高的一座山头上,面前的景象使他几乎跌倒。

“这样的日子,不好吗?”阿尔在他身边,叹息着。风很大,吹乱了他的头发,吹皱了他的眉头。

格林德沃说不出话,只捂着胸口,跪倒在地。

他们在断崖上,远方不是连绵的丘陵,而是无尽的海洋。一块岩壁剥落了,在深蓝的海面上刺出白色的泡沫,然后又消散了。

阿尔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注视着他,一副原谅犯错孩子的表情。

“不想办法离开的话,会变成岛的一部分哦。”

 

纽蒙迦德高塔。

“长官,犯人先前有挣脱的迹象!”狱卒煞有介事地起身汇报。

“不用担心。”傲罗瞥了一眼囚室中的男人,他呆坐在椅子上,手指交叉,双目无神。

“可他曾是席卷了整个欧洲的黑魔王,除了邓布利多……”

“你以为,”傲罗打断下属,不动声色地说,“这个咒语是谁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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