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晴女士

【GGAD】客人

*原著向 时间线A 1910年 人物关系有私设(文内含解释)

*一个生病邓被捡到纽蒙迦徳

*2.1w一发完

 

“……武力在必要之时、我也从来不限制各位使用,只是……”

叩叩。

神色激昂的青年急停了话头,一缕扬起的金色发丝慢慢垂落。他眯着眼向会议厅门口扫去,目光所及是位身材高挑、一袭水蓝色制服裙的少女,神色泰然。

“客人到了。”她用法语说。

青年领袖微微颔首,因连夜操劳而蒙上疲惫阴影的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亮。

底下坐着的众人暗暗交换着吃惊。他们早知道那位年轻的文达·罗齐尔与盖勒特·格林德沃关系不一般——谁敢轻易打断会议呢?但未曾想,她竟还是布斯巴顿的在校生。

不过格林德沃若有些特殊癖好也不稀奇。没有一位下属敢自称能揣度出他五分心思。

“只是不要落人口实。”格林德沃轻笑一声,将众人分散的注意力拉回来,看来急于要结束这场演说,“散会。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未等齐声喊完,格林德沃就迎着文达稍稍催促的目光大步走开,同时挥舞魔杖将周身着装打理笔挺,又将头发梳整,一丝不乱。

那位客人,看来是位大人物。

 

“他人在会客厅……”

“我看上去怎么样?”盖勒特打断她,手第三次伸向衣领。

“好极了。不过……”

“糟糕,我的脸色现在一定差得要命!”他自说自话着,一边噔噔沿着旋梯往下跑,一边狠命拍打自己的脸,希望能添点儿血色。

“盖勒特!”文达忍无可忍,站定在几个台阶以上厉声道。

“干什么?”那布满血丝的眼里透出竭力克制的不耐烦。

“他昏迷了。”少女冷声,“你再怎么收拾他也看不到。”

“昏迷?” 盖勒特咬紧牙关嘶出音节,猛一甩头,顾不得金丝凌乱,更紧了下楼的步伐,步点却刻意放轻。

文达摇摇头,不紧不慢继续扶着栏杆下行。待她进到会客室,一个家养小精灵正匆匆跑出来,小心避让开她的皮鞋。龙皮沙发前,盖勒特单膝跪地,握着躺在绒毯里那人的一只手。盖勒特的身体挡住了客人的脸,文达只依稀能看到赤褐的长发披在靠垫上。

“你们怎么过来的?”听见文达脚步停在门边,盖勒特略抬了脸——此时他的视线无暇偏移分毫。

“幻影移形。”

“移形?!”盖勒特低吼,终于侧过头,凶光毕露,“他这个样子,你带他随从显形?要是分体——”

“他没有分体。”文达抱着胳膊。

“你居然这么冒险——”

“我十四岁就会幻影移形了——”

“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是你教的。”

“我教的那也!”盖勒特突然噎住,喃喃收了声,“我教的……”

文达轻笑,知道这局已拿下。

“那你就这样把他放在沙发上?”

“不然呢?纽蒙迦徳这么多间屋子——”

“当然是我的卧室!”

文达不语,接着赌气似的抬起魔杖要给躺着的那人来一个悬浮咒,就像来时那样。

但盖勒特已抢先一步,拦腰将昏睡的红发男人抱起,一步步稳稳地走开去,眼里混合着狂喜、爱怜和中了头彩似的微微错愕。旁人于他再次无关紧要。

“随你便吧。”文达垂下魔杖,并无留意,“我要先去换下这身愚蠢的衣服。”

 

两日前,布斯巴顿魔法学院,阿不思·邓布利多作为友校教师代表,应邀给学生们做讲座。

布斯巴顿的环形礼堂四周及穹顶全部由玻璃建成,如同一座漂亮的大型温室。与霍格沃茨礼堂的魔法天空异曲同工,玻璃礼堂的精妙之处在于,当人走近玻璃围幕,影像就浮现出来。群山飞瀑、鸟兽花木,巨翼火龙才从头顶尖啸着飞过,圣洁的独角兽群便在近前深林间穿梭——难怪三强争霸赛期间,前往霍格沃茨的学生们要嘲笑“怪诞的盔甲”和“无礼的鬼魂”了。而且这里一年四季都是温暖明亮的,阿不思几乎要忘了此时已是深冬,将近圣诞节了。

也只有他这样无牵无挂的单身青年教师才衷心乐意接下此次出访任务。

但学校里的本职任务也不能懈怠。阿不思熬了几个晚上,阅完了七个年级的期末论文,又修改了要投给《今日变形术》的文章三稿,还研读了炼金术相关的几本大部头——因为要去法国,他的忘年老友尼克·勒梅非常诚挚地邀请他共度圣诞。阿不思希望能找到些新鲜话题分享给勒梅。

反正他在英国,也没有人一起过节。猪头酒吧并不欢迎他。

于是在某个模糊地亮起来的清晨,一缕寒风袭向他前胸,成为压倒与精力极限顽抗的阿不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闷重地咳起来,苦笑着后悔自己对于身体太不上心。噢,他快要三十岁了。可三十岁不该还是正当年轻吗?

好在温室礼堂助他短暂遗忘了寒冷,布斯巴顿本就在欧洲三校中处于气候最宜人的地方。阿不思咽下一颗喉糖,调整好笑容,步履沉着地走向讲台。

底下的学生都是自愿留校过圣诞,或者延后回家的,以高年级为主。此次国际来访活动不仅作学术交流,也是为布斯巴顿学生未来就业提供参考;邀请之列不仅有教师、独立学者,也有政坛、新闻界等不少青年精英。

阿不思当然不会察觉不了演讲最初,那群身着蓝色校服的少年少女们眼里隐隐流露的懈怠。毕竟他的第一身份是教师,他们见得多了。阿不思并不惶恐,而是循循善诱,总是在学生们自以为下一句又是老生常谈时,出其不意给个醍醐灌顶。他们逐渐被阿不思的魅力所折服,这位温文尔雅的教书匠无论是知识还是涵养,都如同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一样深邃。

演讲过后留下来问问题的学生也很多,阿不思耐心地一一解答,期间不得不中断喝了好几次水。但在回答问题的间隙,他也不免注意到,其实是从讲座中途就发觉了,阶梯坐席正中间,倚在后座桌板上的一位黑发碧眼女生。

她也不发问,姿势保持静止很长时间了,像一尊雕像。眼神虽然悠闲地望向别处,却隐隐给台上人传达了信息:我在注意你。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想后两日还有机会继续探讨。”阿不思必须为逐渐难以支撑的身体考虑了。

果然,围上来问问题的学生们散开,座位上的姑娘还没有走。

“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阿不思收拾着讲稿,又喝了一口水。

女学生不急着开口,慢而优雅地踱到他面前,抬起明亮的绿眼睛。

“文达·罗齐尔。”她自信地伸出手,“我是您此次活动的接待员,阿不思·邓布利多先生。”

“幸会,罗齐尔小姐。”阿不思舒然握了握她的手,“布斯巴顿学院,尤其是这间礼堂,非常漂亮。”

“谢谢,”文达露出笑容,“您也很漂亮。”

她的英语带有浓浓的法语气息,阿不思也有一瞬疑惑,怀疑自己感冒过重,耳朵有些失灵。

“我是说您的演讲。”文达像是被自己逗乐了,不过依然笑在礼貌范围之内,“看起来,您教给学生的可不止是应付N.E.W.T.s的内容。”

“无非希望霍格沃茨的孩子们离开校园,带走的不仅是魔法技能,还有明朗的目标和乐于坚持的初心罢了。”

“‘知识、美、憧憬’。”文达点点头,念出了布斯巴顿的校训,“感谢您今天带来的启发——不知德姆斯特朗的学生是否也能有幸聆听您的教诲呢?”

“如果他们邀请我的话。”教师含笑,跟随接待员前往他下榻的客房休息。

 

“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纽蒙迦徳主人的床榻上,阿不思虚虚躺着,喉咙里每隔几次呼吸就会含混地发出喀啦一声。他眼底发青,面色苍白,一个人的重量压着,床垫却几乎不见下陷。盖勒特斜靠在他身边,依旧紧握着一只滚烫的手,不住地吻着。他烧得厉害,却发不出汗来;他嘴唇轻颤,是口渴还是想要说什么话?盖勒特或许能在一个小时之内列出潜入某国魔法部窃取机密文件的详细计划,但面对一个病中的阿不思,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不看看自己是副什么鬼样子。”文达引着治疗师和护士过来,见此情景撇了撇嘴,又撑挡着门为他们指路,“这边。”

“格林德沃先生,请允许。”

“没大没小。”盖勒特瞪向文达,又恋恋不舍回望了阿不思,才跳下床,给医者让开一条道。

“积劳又受寒,加上轻微水土不服。”

“你们都给他吃了什么?”盖勒特小声抱怨着,文达只装没听见。

“不过这位先生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晚上醒了服一剂药,明天午餐后再补一剂。这些天多休息,”治疗师说着,望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那预示着又一场雪,“就不要外出走动了。”

“知道了。”护士在床头柜放下药水,刚从床侧离开,盖勒特便迫不及待地大步上前守住。

“格林德沃先生。”治疗师躬身立在床尾,低声唤道。

“还有什么话?”盖勒特强压着不耐烦。

“您也是。有需要请随时召唤我们。”

两人点头致意,然后退出房间。

“好了,说实话吧。”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盖勒特再次开口。

短暂的沉默。

文达已换好一套墨绿色长裙,松松挽着头发。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水晶小喷雾瓶,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一个年轻的摩登女孩儿,随身带着一小瓶香水,任谁都不会觉得奇怪的。”

“真够明目张胆。”盖勒特哼一声。

“不客气。”文达微笑,好像刚才听到了句“谢谢”,“稀释得够充分了,治疗师都没有发现——”

“但被我发现了。”盖勒特难掩自傲。

“我可不怕被发现,盖勒特,不然干嘛还把‘凶器’留在身上?”文达也不慌,“我倒是很好奇这位亲爱的朋友有没有察觉异常。当他醒来,帮我问问如何?噢,还是说,你有点儿他醒来?”

“我不怕任何事。”盖勒特淡淡地说。

“好极了。”文达并不穷追猛打,而是欠身走出卧室。但她没有离开纽蒙迦徳——这里有属于她的房间,居留此地甚至比住在罗齐尔府还要舒适。文达知道盖勒特还需要她留着帮忙演戏。

这是他们多年来培养起的默契。

 

一日前,午间鸡尾酒会,仍在温室礼堂,只不过阶梯座椅变成了一张张圆形吧台,摆满了饮料和点心。礼堂正中更是凭空出现了前一天还没有的魔法喷泉,造型是三位林中仙女,分别在吹笛、演奏竖琴和歌唱,水流随着音符舞动,闪耀着钻石般的光彩。

所有受邀嘉宾和留校学生都可入场参加。

阿不思评估了身体状况,自认短暂露个面不成问题。毕竟此次出行他并不只代表个人,背后还有学校甚至英国。他盘算好,只和学界的熟面孔打一圈招呼,然后就回住处休整。如果身体允许,他可能晚些再去借用一会儿布斯巴顿的图书馆。

多数人见阿不思没有端酒杯,便猜到他可能对酒会兴趣不浓,或者另有安排,也就不留他多谈。不过——

“阿不思,”一个粗重但故作亲昵的嗓音从背后来,“邓布利多。我的同行,或者说,‘对立面’。”

阿不思大约辨出了那声音,慢慢转过身,挂上浅浅的微笑。

“幸会,霍夫曼先生。”阿不思与他握了手。

德姆斯特朗以直接教授黑魔法出名,而这位霍夫曼先生正是该领域的授课教师。

“二十世纪都过去十分之一了,我听说某座闭塞小岛上还在教所谓的‘防御术’?也对,他们甚至还研究麻瓜。”霍夫曼明嘲暗讽着。

阿不思不喜也不屑与此人争辩,只点了点头,意图离开。

“麻瓜应当被统治,《保密法》应当被推翻!”霍夫曼伸出一柄手杖拦住阿不思的去路,“一味忍让、妄谈共处,是否有矫揉造作之嫌呢?”

阿不思叹口气。欧洲三校之间,霍格沃茨和德姆斯特朗之间的平衡甚是微妙。撇开校友及教授们的学术造诣不谈,两派观念的呼声总是此消彼长——别说是校际了,阿不思苦笑,斯莱特林学院每隔数年就要闹得沸扬的“纯血统论”就已经足够令人头疼。而最近,盖勒特·格林德沃在欧洲大陆的频繁演讲,将巫师统辖论又推上了热潮。

“我以为,霍夫曼先生,此处毕竟是学校,并不适合大肆谈论政治观点。尤其是在头脑缺乏冷静的时刻,发言往往带有偏见。”

“偏见?你告诉我,邓布利多。”霍夫曼冷笑,注意到他空空的手,“看来你对布斯巴顿的酒会并不满意呀。也对,你肯屈尊前来就已经不容易了,英国先生!你敢说这就不是一种偏见?”

他的大嗓门吸引了不少目光。阿不思深呼吸着,感觉头又疼了些,一半是被霍夫曼强词夺理给闹的。

“您刚才点的茶,邓布利多先生。”文达不知是如何穿梭过人群、稳稳递上一杯热茶的,她向阿不思挤了挤眼睛。

“多谢,罗齐尔小姐。”阿不思会意,小小呷了一口。是花茶,很淡很舒缓,暖融融地落进胃里,极大抚慰了阿不思紧绷的心情。

霍夫曼住了嘴,只报复性地瞪他们一眼,但也只好作罢。英国先生当然会喜欢喝茶,而主办方也考虑贴心,剩下就只有他自己在无理取闹。他放下手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找别处发表高论去了。

阿不思向文达再次表达了谢意。

“不用。”绿眸子眨了眨,“其实,布斯巴顿欢迎政治观点。刚才他引的是盖勒特·格林德沃的言论吧?”

“我认为是的。”阿不思沉声,“罗齐尔小姐有何见解?”

“我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文达笑,好像只是在谈论编织之类的兴趣爱好,“所有的观点我都会看一些。”

“那么,今后你会想去政府部门工作吗?抱歉,如果问题过于私人,恕我冒犯。”

“或许吧。”她答得有些暧昧,“或者说我的家人会希望我去。我的哥哥目前就在魔法部任职。”

正谈着,远远走过两个法国魔法部职员,文达向他们挥手致意。看来她是魔法部的常客了。

阿不思点点头,没有继续深问。

然而酒会耗费了比他想象中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精力。

“您还好吗,邓布利多先生?”文达刚有搀扶他的意思,就被阿不思扬手制止了。

“我可能……需要到贵校医院去一趟,要麻烦你带路了。”

“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去我家里,我的家庭治疗师——”

“不必惊动!”阿不思连忙说,“校医院就好、就好……”

文达便不再坚持。

“您不要向学校抱怨我失职就好。”

“身体应当由个人自己负责。”阿不思虽然虚弱,口气仍然坚定。

文达点点头,与护士做好交接,知趣地离开了。

真是一对儿,她腹诽着,嘴上好好答应着注意身体、但熬起来就不要命的家伙。

 

阿不思昨晚睡得并不好,但不是诊断或者用药的过错。他的睡眠不那么浅而易醒了,却又没到深沉无梦的程度。

他做梦了。他处于一个环形阶梯讲堂,只不过这回他是个观众。

唯一的观众。

圆台正中,身材颀长、薄衫覆体的青年人正在热情饱满地诉说些什么。他完全不需要讲稿,时而背手踱步,时而振臂疾呼,比起演说家更像一个舞者。那声音洪亮,回荡在大厅里,尽管语义不明,也没有面朝他的方向,以至于给阿不思在场其他聆听者都隐形了的错觉。

但如果是那个人,或许根本不需要讲有意义的话。他站在那里,发声,或者只是站着,就足以耗费阿不思全部的注意力了。

阿不思许久没有见过盖勒特。那场意外过后约莫五年,盖勒特开始给他写信,语气比当年更加傲慢狂妄。阿不思只是平静地读完,就将信夹到书架上某两本著作之间,极少回复。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深陷其中。盖勒特倒是锲而不舍,日子一久,那堆信居然积攒出了第三本专著的厚度。

此刻他在说什么?宣扬他的理想,痛斥他的敌人?敌人,想到这个词,阿不思畏缩了一下。会不会,盖勒特正在批判他的叛逃呢?

逃避,似乎成为了阿不思的头号不良习惯。如同他此刻在梦境中也习惯性地,连连后退,脚跟够着向上的石梯一步步踉跄着摸索倒行。背后有光,是的,他注意到,再有几步就能逃开……

“阿不思?”演讲人的感官极其敏锐。他倏地回头,目光如炬,嘴角带笑,连同石阶向上密匝匝隐藏着的无数眼睛一道审视着他。

“是你回来了吗,阿不思?”

阿不思不喜欢这个问法,盖勒特狡猾地率先将自己推上制高点。他甚至已经微笑着提前庆祝胜利了。

他不想回答,一点也不。慌乱中,阿不思还在摸索着向后上方退去,但是心潮动荡害他肢体酸软,支持无力——

盖勒特走向他了,带跟的皮靴笃笃作响。他走得缓慢,甚至在位置上还处于下风;他伸出手,眉宇间尽是无奈,和一股凄然的、像是母亲无条件原谅一次次因无知而犯错的孩子的忧愁,却如同索套紧扼着阿不思的咽喉。

“回来吧,回到我身边。”盖勒特像在唱一首歌,勾勾指尖,诱惑阿不思走向救赎。

“不要……这样……”阿不思勉强从齿缝里挤出断续的词,几乎要榨干他所有力气,泪水即将被逼出。

“不要?”盖勒特似乎在友好地回应一个在赌气的天真孩童。

“求你……盖……”

阿不思甚至无力念完盖勒特的名字,就重重向后跌去。怪的是,他没有摔在石阶上,而是一直坠落、坠落,出口的亮光越来越远……

阿不思狠命倒吸了一口气,接着由肺深处涌上来的刺痒逼得他狠狠咳嗽起来。喉咙上的压迫感却切实减轻了。

天才蒙蒙亮。

睡眠补充体力,做梦又耗费体力。阿不思扶着额头,自嘲地笑了笑。他花了一阵子自我确认,盖勒特从来没有公开提起过他们两人曾经的关系,至少他所看到的官方和民间刊物都没有——否则,霍夫曼不可能不拿此来大做文章。

否则,阿不思也断然没有勇气只身前往欧洲大陆。

 

盖勒特粗略地在卧室里扒了几口晚饭,又守回阿不思身边,百无聊赖地打开一部书才翻几页,又失了兴致,随手往床头柜一丢,人往空着的半张床上一陷,目光落到衣帽架上一件与纽蒙迦徳格格不入的东西上。

一个边缘开始磨损的旧款皮质公文包。

盖勒特嘴角不免抽搐。

朴素难道是教师资格考核的一部分吗?盖勒特又想起刚才帮阿不思换睡衣前、他穿的那套灯芯绒的西装,立刻浑身不得劲。要不是阿不思留了长发,那身装扮能给他多添十岁不止。没错,那头发是他钟爱之一。盖勒特侧身去嗅枕边人柔软的发丝,又愈发贪婪地向他颈窝里蹭……

不对,盖勒特脑中一嗡。阿不思为什么要留头发?或者,他为了要留头发?

他无从质问,又无理去问,无名火燃上心头。阿不思还病着,他不敢擅自乱动;一边气他不怜惜自己,一边又心知肚明,要不是他今日小小落魄,哪有可能被文达轻易拐带过来。盖勒特强咽不甘,松开阿不思,倒回枕头上去,公文包便再次掉进他视线中,像一个不断晕开的墨点。

盖勒特讨厌瑕疵。

他拉过阿不思一只手,在他的手心上匀匀地画着圈。

“我给你两个选择,阿尔,”盖勒特一本正经道,“要么你亲口给我解释,要么,我受累自己去查。”

一个圈接一个,盖勒特哼着最先冒出在脑海里的无名小调,指腹滑过阿不思细腻的掌纹。他有一双极适合施魔法的手,指节分布的比例恰到好处。如果阿不思不幸是个麻瓜,他应当会成为才华最盛的钢琴家。盖勒特记得他握魔杖的姿势,小指端总是微微翘起。而他的左手似是为了保持平衡——在盖勒特看来全无必要——习惯性端正地抬起,手掌自然地松开,朝向咒语发射的方向,似推也似捧。

或者是怕攻击性太强而假想的缓冲装置?盖勒特想起自己曾打趣阿不思的话,会心一笑。

画到五十几个圈,阿不思的手动了动,捏到了盖勒特的手指。一定不是错觉。

“好,你同意了。”盖勒特一挺腰跳坐起来,下床大步直向衣帽架走去,摘下公文包,毫不迟疑地掀开搭扣。

 

当日晨,阿不思离开房间前先收拾了公文包。今天是访问活动最后一天,日程不紧,他也不打算再留宿,而是下午就前往勒梅的住处。讲稿、笔新添的笔记,阿不思将它们一一规整收好,又检查了夹层。

夹层里有一张名片大小的棕色卡片,像是缩小版的皮质书封面,正面画着圆圈外加一个斜指的矛头,而背面包含玄机。只有受到主人或者被主人授权者邀请的卡片持有人,才能看到上面的姓名和地址,并且跟随上面的指引找到确切位置:巴黎蒙特摩伦斯路51号。

勒梅并不想被太多人打扰,但是又乐于享受住在城中的便利——他已经在那栋小屋子住了几个世纪了——于是干脆选择在市内隐居。

阿不思接着挥动魔杖,让这两天换下的衣服自动折叠好,收纳进施过无痕伸展咒的侧袋里,合上包。这样午饭过后,他就可以提上包直接离开了。

收拾停当,阿不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恨不能把像扎在肺里的毒藤给连根拔起。但这藤虬结得过深,喝下去的药水似乎反而在助益它们更加肆意地生长。

他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惊慌,恶意揣度布斯巴顿校医院的治疗实在不妥。大约还是自己不够上心的缘故,恢复健康也确实需要时间。或者是……因为那个扰人的梦?阿不思不愿多想,他急需做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但愿吧,勒梅家里存着些对症的药,阿不思想到此处轻轻笑了,除了长生不老药以外。

在几个备选活动里,阿不思最终挑定去校内的艺术馆参观。他预计那里人不会多,并且游览的节奏可以由自己掌握。

布斯巴顿致力于将魔法的优雅发掘到极致。“知识、美、憧憬”,没错,阿不思在一幅画作前驻足,画上是一朵玫瑰抽芽、含苞、盛放、凋零、枯萎、再度重生的循环过程。

“像凤凰,不是吗?”有人点评了一句。

“罗齐尔小姐?”

“校医院说您逃走了。”女学生眉目间有些不悦。

“我认为没有必要占用过多资源,况且已经临近圣诞假期……”阿不思好言解释为什么没有听从护士安排住在医院接受观察。

“那是他们的职责。”文达高傲地说,“您的善意很有可能会助长另一些人的懈怠。”

“我相信没有那么严重,罗齐尔小姐。”阿不思笑了,尽管掩饰不了鼻音,“对了,你刚才提到凤凰?我想这两者是有些相像,不过,凤凰只是完成了一个循环,玫瑰却不是同一朵了。”

“您怎么判定不死鸟就是真的‘不死’呢?”文达像在追问一个课本上不清晰的定义,“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您怎么知道凤凰不是以灰烬为土壤,重新‘生长’了?”

“肉体上或许确实如此,罗齐尔小姐,”阿不思坦诚,“请原谅我在凤凰的生理机理上了解得并不够充分。但有一点,我相信,”他点了点太阳穴,“记忆会传承下去,不管它重生多少次。”

“是嘛。”文达唇角勾了勾,似乎不完全信服,“我还总以为每天早上醒来的自己都不是昨天的同一个人了,哪怕我的记忆还在。”

“或许,做梦就是一种‘死亡’。”阿不思简扼地说,目光回到画上。

 

检查公文包花不了多长时间,阿不思居然连防护魔法都没有加。他的戒备心太低了。

文字稿件激不起盖勒特的兴趣,侧袋也只被施加了最简单的无痕扩展魔法,内置着几套换洗衣服,相比之下,居然还是穿在身上的灯芯绒套装最为体面。盖勒特撇了撇嘴,阿不思需要被重新教一教审美。

很快,他就发现了夹层。盖勒特用魔杖挑出了夹在其中的卡片,杖尖传达回一个信息:它有秘密未显示。

那是张名片,菱形分隔的正中画着圆形和矛;那个形状还时不时闪烁着,像在热切地发出邀请。盖勒特眯起了眼睛,他不认识那个符号,但是没来由地厌烦它。

“字迹显现!”盖勒特吼道。要不是出于对阿不思的尊重,他一定已经把这卡片烧毁了。

符号抖动两下,亮得更频繁了。但什么新字符都没有显示出来。

时间不允许盖勒特做进一步剖析探索了;床榻上传来轻轻两声咳嗽。

“阿不思!”盖勒特魔杖一坠,卡片顺势滑进夹层,搭扣乖巧地扣好,就像从没被打开过。伪装完成之前,偷窥者就已赶回床边,捧起病人的脸,眼里的愤怒完全柔化成怜惜。

阿不思的睫毛艰难地颤动着,睁眼似乎成为搬运重物一类的体力活。他粗重地长喘一口气,终于慢慢抬起眼帘,迷茫地望向四柱床的顶篷,然后眼珠才一点一点移向盖勒特。

“太好了……”盖勒特把阿不思的手指捏在嘴边,欣喜地看到即使在重病之下,他的眼睛仍然湛蓝纯粹,一尘不染。只是那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又马上转为困惑。

“嘘……醒了就好、就好……药!没错……”盖勒特自言自语着,隔着衬衣摩挲起胸前挂着的某样物件。

片刻,治疗师和护士赶来查看。

药瓶塞子一开,散出的气味揭示了它并不会是可口的饮料。

阿不思极为听话地被盖勒特抱着向上挪了挪身子——盖勒特为他能配合到这种程度感到吃惊。他柔软地倚靠在数个枕头上,以便服药。

但这份配合没能持续到他咽下第一口药水。液体在他口腔里待了不到一秒,就被呕咳了出来。

“苦。”他孩子气似的抱怨着,要不是太虚弱,一定已经偏过头去。

换作以前,盖勒特可能会觉得这种撒娇很可爱,但现在他心头只燃起一股无名火。

“你当这是什么?甜茶吗!”盖勒特不耐烦地吼道,挥挥手清理掉被褥上沾湿的痕迹。

“请您不要惊吓到病人,先生。”护士小声提醒着。

“这事常有发生……但是没有办法,好喝的药效果往往会打折扣。”治疗师安慰道,又婉言相劝。

阿不思像小孩一样点点头,眼里流露出低落的自责。然而护士重新倒了一勺药递到他嘴边,阿不思又决然闭上眼睛,紧抿住嘴,好像他看不见,那药就会消失、喝药的任务也不存在了。

“我来。”盖勒特冷声,捏紧了拳头,“他要喝多少?”

医者互相交换了眼神。

“这么多。”治疗师撑开手指比划了一个刻度范围。

盖勒特点头,伸手索要药瓶和勺子。

“请您……尽量温柔一些。”护士小心交代着,被治疗师严厉又无声地制止了。她只得交出药品,脸埋得低低的。

“我有数。”盖勒特好像没有怪她多嘴,话音温和,“那么,这里不需要你们了。”

阿不思一直乖巧地靠着,眼珠来回跟着说话人,安静又无害,但他疑惑的神情让盖勒特不免怀疑他是否能理解这段对话,或者知不知道将要面临的考验。

不知道也好。盖勒特隐隐有一丝恶意的庆幸,阿不思发着烧思维不清,才能像个布娃娃一样任他摆弄。

他的眼睛饶有兴趣地跟着盖勒特坐到床边。

“喝了这个,对你有好处。”盖勒特倾过身,送上药,“听话。”

他不语,表面上顺从地答应了。但当药勺靠近嘴唇,刺鼻的气味钻上来,阿不思立即故伎重演,不肯把嘴张开。

“我不会害你,相信我。”盖勒特耐着性子给他讲道理。

“你……”意识到“危险”被挪远了些,阿不思才放心地开口,“你是谁?”

盖勒特心里一沉。

“我是盖勒特。”

“盖……勒特……”阿不思目光游离到盖勒特身后的窗帘上,没有聚焦,喃喃重复着,像在学一个全新的、意义不明的单词。

“你病了,要喝药才能好起来。闭上眼睛,很快。”

“喝药……”阿不思回望盖勒特,努力回忆着这张脸无果,但似乎终于认定那双唇中吐露的字眼是可信的,慢慢点了点下颌,“喝药。”

“这就对了。”盖勒特欣慰了些。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也只是暂时的。只有先好起来他们才有可能谈以后。

含住第一口,阿不思整张脸都痛苦得皱起来,原本白纸般的脸色竟憋出一股不自然的红。

“你是好样的!”盖勒特紧紧抓住他的手,希望能给予支持,“咽下去!别张嘴,没错,棒极了,阿不思!”

阿不思直起了身子,嘴乖乖地抿紧,嘴角苦涩地耷拉着,纤薄的眼皮挤作两团。他极用力地在吞咽了,仿佛喉间不是液体,而是棱角尖利的石块,每下移一毫都要划破最脆弱的嫩肉。

“喝掉了……”阿不思软回靠垫上,虚弱又邀功一般拉了拉盖勒特的手。

盖勒特瞥了一眼药瓶里的液面,只下降了一点点。

“你做的真不错。”盖勒特将那只滚烫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欣慰地说,“我相信,接下去会容易一些了。”

阿不思明显哆嗦了一下,他听懂了。沉思半晌,他缓慢地点点头。

第二勺、第三勺。

“我做不到……盖勒特,”阿不思眼角渗出泪来,极度排斥再次伸过来的勺子,“求你了……”

“阿不思。”盖勒特换了副严肃表情,尽管他看着阿不思受苦也饱受煎熬,只希望“生气的大人面孔”能唬吓住他,“不能半途而废,对不对?再有这么多就好了,来——阿不思!”

他居然一扬手把药水打掉了!

地毯上拖曳着一道深色痕迹。阿不思把头侧到了另一边,急喘着表达气恼。盖勒特咬紧了牙关,警告自己不要发作。想想好的方面,至少他开始恢复体力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马上处理地毯,只是默不作声地又倒了一勺药。阿不思用余光偷偷地瞄他。

盖勒特居然自己喝了那勺药!

“你……”阿不思吃惊极了,嘴唇微张。

然而盖勒特瞅准时机,狠狠捏住阿不思两侧颌骨,不许他偏头也不许他闭嘴。然后,他强硬地吻上来,把药水灌进阿不思的喉咙,逼迫他吞下。

药水已经变温,口感却没有任何缓和。阿不思惊诧地睁大眼睛,面对着盖勒特瞪圆而布满血丝的双眼,一时竟忘了苦楚。这个吻也并不浪漫缠绵,它粗暴而带有强烈的目的性。药水一渡完,盖勒特立刻松开了他。

“味道是不怎么样,哈?”他大笑着,紧接着猛咳几声,脸上扭曲着,又强迫眼泪憋回去,“再来!”

阿不思被压制着,毫无反抗余地。但整个过程比自主吞咽快多了。盖勒特的脸色不好看,喂最后一口前不得不歇了好一阵子才能继续。好在阿不思似乎很适应——甚至是享受?盖勒特希望通过嘴唇传来的回应不是错觉——这种方式,他不再需要被挟持着才肯张嘴。

“再也不要生病了,阿不思。”盖勒特抹抹嘴,舌面似乎有无数座火山爆发过,紧接着又被浓腥的海水反复冲刷,辣辣作疼。他苦笑一声,望一眼终于下降了足够多的药瓶液面,然后才清理了地面。

“谢谢你。”病人平静地眨了眨眼,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某一刻,他垂下的眼皮没有再次抬起。药效上来了,阿不思再次陷入沉睡。

 

“药喝完了?噢。”文达正坐在起居室里翻阅报纸,听到盖勒特进来,刚打一声招呼,便看到他正用指节抹嘴角。他的嘴唇有点微肿,文达挑了挑眉毛。

“不要显得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盖勒特尖刻地说,仰头一口气灌下一大杯水。

“我只是有点儿担心你的吻技。”文达富有深意地笑笑,“你上次练习是什么时候?大概还不到我的年纪——”

“但是是和同一个人。”盖勒特撂下杯子。

“数你最专一。”文达调侃,“那你怎么还舍得出来?”

“他睡了。”盖勒特伸展一下胳膊,“我还早。”

“那你今晚是打算跟他睡,还是睡他?”

“文达,”盖勒特慢条斯理地说,顿了顿又倒上第二杯水,“我不会强迫他——呸,这药真他妈难喝!”

文达嗤笑,不再答腔。

 

阿不思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失去连续意识的。上一刻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布斯巴顿的午宴,菜肴很精美,不过可供阿不思选择的范围不大:不是油腻就是生冷,海鲜看上去清淡舒缓一些,但阿不思也不太敢碰。今天就连甜点都不能很好地激发他的兴趣。

“您脸色还是不好,邓布利多先生。”文达在他脸上来回扫视,“请允许我为您引荐——”

“感谢你的关心,罗齐尔小姐,”阿不思打断她,“我预备饭后就离开布斯巴顿。这两天承蒙你悉心接待,我已经很受用了。”

文达听出了拒意,转了转眼珠,也不再坚持。

“那至少请允许我送您到‘渡口’。您是搭门钥匙跨过国界的吧?”

“其实,”阿不思酝酿了一会儿道出实情,“我在法国境内还有一位朋友要拜访。”

文达轻轻“哦”了一声。

“那我就送您到学校门口吧。”和霍格沃茨一样,学校范围之内是无法幻影移形的。

“感谢。”

然而当阿不思返回住处、提上简单的行李、刚跨出布斯巴顿大门,便是天旋地转。

“先生?教授?”是文达吗?

阿不思在黑暗里浮沉,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像蒙着一块黑布,被无形的力量推搡到一个圆台正中,观众们正闹嚷嚷地起哄,嗡嗡的说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于耳。

“直接变形与复方汤剂作用效果评析及优劣评判……”

“虚伪、自命清高!”

“邓布利多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黑魔法防御术,理论与实践孰轻孰重?”

“做死亡的主人!”

“凤凰与玫瑰花?”

“年轻、富有潜力的毕业生……”

“钻心剜骨!”

“你病了、你必须休息。”

“你为什么甘心做一个教书匠?”

“……青年领袖、才华横溢,在欧洲大陆上掀起冲破枷锁的旋风……”

“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拼命捂住耳朵却一点儿不能隔绝杂音。他在这混沌中如此弱小,魔法都从指尖离他而去,那是他最后一道防线、最后赖以遮蔽内心动荡的保护罩——

“阿不思!”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它不像来回飞窜、没有方向的咒语,而是切切实实在呼唤他。是个男人,还是男孩?

阿不思没能分辨出声音的主人,但这足以使他心安。然后,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坚实有力地将他从絮语的深渊里拉拽出来。上一回有类似的感觉,是陷入冥想盆过久、被魔咒学教授救出来。

“阿不思,”年长的同事递过一块巧克力,陪他坐了好一阵,“你知道,陷入记忆的时间太长,会迷失现实和虚幻。”

阿不思沉默地点点头,掏出手帕抹了抹头上的汗。克制,本该是他很在行的一件事。

他确定这回并不是陷在了记忆里,因为眼前的两个白衣人阿不思并没有见过。

至于那位黑衣人……

阿不思来不及仔细辨认——他头疼得实在厉害,深深埋进枕头里又只加重困意——就听他们提到了药。

他好像的确是病着。

然后他被抱起来,黑衣金发的青年娴熟地召来枕头垫在他酸疼的腰背之下,一切都流畅自然。阿不思舒服得像躺在云朵里,他感到松弛和安全。黑暗里四面八方飞来的语句止息了,阿不思似乎患上轻微耳鸣,他们的说话声朦朦胧胧,如同床头暖黄的灯光,平静、舒缓。此刻好像什么都不必担心……

要不是触到舌尖烧灼起来的药水打破了一池宁静。

阿不思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失态到直接吐出药水,他明明很擅长忍耐的。

心里却有一只小兽鼓舞着他任性。

“苦。”他抱怨了出来,可能还吐了舌头。

没错,就是这样!小兽满足地哼哼,把你的情绪统统表达出来!

金发呵斥了他一句,阿不思却无愧意,相反心底还很雀跃,虽然表面上习惯性地表露出自责后悔。他引起他重视了,阿不思莫名升起一股成就感。

他只是没来由地自信,他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但那个人是谁呢?

阿不思的视线跟随两个白衣人离开房间,又拉回留下来的青年脸上。他的脸颊轻微凹陷,浅蓝色的眸子因疲惫而有些灰暗,连同本该耀眼飞扬的金发也低垂着。他的灵魂好像不如样貌年轻。

然后他缓和下语气来给他讲道理。

然后他告知了他的名字,“盖勒特”。

盖勒特?阿不思觉得自己应该听到过、甚至念过这个名字。所以,他认为暂时可以相信他。

药水的刺激感没有因为气氛的缓和而下降分毫。

“求你了……”他已经足够放低姿态,盖勒特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

阿不思生气地打掉药水,然后期待着盖勒特发作。

但他没有。尽管他脸紧绷起来,帅气的五官显现出狰狞怪异的扭曲,僵成一线的嘴唇血色挤进。但他没有发作。

他自己吞下了一口药!

“你……”

这不合逻辑。阿不思即使是用烧到发糊的脑子也能理清……

他被吻住了。

唐突、直截了当,盖勒特当然是为了让他乖乖喝药。可是,阿不思明明已经烧得厉害,为什么还能尝到温热呢?

电光石火之间,他忆起了熟悉的缠绵。理应如此的,他们曾经就如这般,甚至更加亲密。贴合的唇瓣交流着无声的秘密,许多个夜晚、清晨、黄昏,时间失去意义。

阿不思为了自己的放纵而稍稍惊慌,胸腔里的小兽却跃动着逐散那惊慌。药劲正在起来,还好它回味的苦感不那么明显,甚至还因盖勒特唇舌的推助而注入了一丝甜。阿不思喜甜,于是他认定,这般隐秘的欢愉一定是梦里才能偷来的。

糟糕的是,他喜欢这欢愉。

他不怕回到黑暗之中,即使再次陷入孤身一人。那些声音隐匿了,拥抱他的只有一片黑甜,还有温暖的臂膀。

还有野蔷薇缠绕的花园里荡出的弦乐。

阿不思记得那首琴曲,时隔十年多犹在耳畔,静谧安然。

 

“半夜起来拉琴?”文达在早餐桌倒牛奶,抬抬眼皮,好像在评价一则包袱拙劣的笑话。

“睡不着而已。”盖勒特走过来,抄起一个苹果,喉间低沉滚动出一句,默默开始进食。他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径直走到窗边,凝望外面正在飘扬的纷白的雪花。

盖勒特不习惯与人共寝,即使是曾经的枕边人。睡梦中往往防范意识薄弱,纽蒙迦徳庞大的情报网络,有不少来源于对入梦者大脑的入侵。当然,还有暗杀。盖勒特不介意被清除的路障个数,既不炫耀也不粉饰;他或许会为受害者送上一副材质上好的棺椁,体面送葬,无非也是为了省去些和傲罗或警察周旋的麻烦。大多数时候,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

所以,前一个晚上,当阿不思无意识抚上盖勒特手臂内侧,浅眠的他立刻就醒了。

机缘将他们的距离再次消减为零。阿不思仍然习惯侧向左边睡,披散的红发间,下巴微微点向胸骨,仿佛一只将脑袋蜷在翅膀底下安眠的鸟儿。他的手是习惯触碰着些什么的,在那个夏天他能捉住盖勒特的手掌之前,能递给他安全感的往往只是被子一角。

之后呢?盖勒特注视着他翕动的鼻翼和微启的唇,之后,他从哪里寻得掌心的饱足、有没有与另一人相偎入眠?

盖勒特的胃里炸裂了,酸液翻搅,沸腾着冲击他的咽喉,又将早些药水的苦涩点燃。一酸一苦,腐蚀了全部睡意,接着迅速蔓延向他的理智。

盖勒特果断从床上起来,手臂从阿不思指尖滑脱,然后用咒语把睡过这侧的褶皱抹平。他深知自己多停留一刻,必定会把阿不思摇醒质问。然后他难免会后悔,就像那个夜晚一样。为今之计,只有把自己驱逐出去。

小提琴是盖勒特童年时期不算痛苦、但也足够枯燥的回忆,如今却成了他纾解心结的方式,着实讽刺。他关上了书房门,但没有施隔音咒。他隐约希望他能听见。

很久前的一个晚上,盖勒特也像今夜一般失眠。他却没有跨上扫帚,去月光盈盈的山谷上空狠狠飞上几圈;或者干脆撬开阿不思的窗户,再次向他剖白心迹,然后直接将他偷走。

他没有。他头脑一热,像个愚蠢的麻瓜男孩一样翻进邓布利多家的院子里,将惊惶乱跑的山羊禁锢在一个无形的圈中。然后,他在月光底下拉起了琴。

那是盖勒特生平为第二个人演奏。第一个,便是告诉他“倾注了完全情感才叫演奏,否则仅仅是让乐器出声”的人。

他不需要曲谱。那个时刻,琴弓如同魔杖一样得心应手,而施魔法就是他这样天才的巫师的本能。

然后他得到了第一声回应,重重拍上的窗户,来自阿不思资质平平、脾气古怪,但被“未成年不得在校外使用魔法”的规则束得死死的弟弟。盖勒特得意得要命。

阿不思的窗户迟迟没有动静,盖勒特也不心急。他挺拔地立着,灵感和激情源源不断地倾注进琴弦。他便是那乐声,轻盈又狡猾地钻过心上人的窗缝,早已紧拥住他。是的,他一定在听,只是因为害羞而不敢点头。

他果然还是忍不住了,盖勒特收起弓,笑看红发男孩小心掩了房门偷偷绕到后院来与他幽会。

“这曲子真美,是你作的安眠曲吗?”他拉起他的手,赞叹着,却跟上这样一句,“感谢你,安娜听到以后睡得很安心——”

“不是的!”盖勒特几乎在咆哮,他居然只惦记着精神衰弱的妹妹,“这首曲子,完完全全、是只为你一个人作的!”

阿不思慌了。他没料到静如流水般曲调的演奏者内心竟如此狂热。于是他笨拙地,或只是无计可施——盖勒特的怒吼很可能会吓醒才入睡的妹妹——他轻轻地吻上他,好让他口舌间的愤怒得到另一种途径宣泄。

后来,小提琴躺在草地上,他们躺在小提琴边。

再后来,盖勒特每次想起都不禁要为自己的机智折服,他以阿不思当时的不解风情为把柄,又不厌其烦地索取了更多、更绵密的吻。

阿不思必须是他的观众,过去是、昨晚是,今后也是。

 

文达没有兴趣继续话题,但凡提到那位邓布利多先生,总是能牵扯出盖勒特的一串牢骚。前两日阿不思访问布斯巴顿,接待员的工作是文达主动争取来的,只是出于好奇,能把她这位义兄迷得不顾在下属面前失掉姿态的教书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然后,在盖勒特的默许下,她实施了“诱拐”计划。

几只猫头鹰送来了各国的晨报,英国的《预言家日报》会到得晚一些。文达习惯性先拿来法文报纸,瞥到头条:国际青年巫师论坛于布斯巴顿顺利闭幕。还有一张集体照。

“这个,你大概会想留着?”文达扬了扬报纸,照片上,后排较靠边的位置,邓布利多友好地眨着眼睛。

“等会儿。”盖勒特兴致缺缺。文达知道,他有搜集邓布利多信息的癖好,只要是印刷物上出现的,细枝末节、鸡毛蒜皮,哪怕只在某活动参会人名单里提到一个姓氏,他都会剪下收起来。

目前他确实揣着心事。文达也懒得惹不痛快,任由他在落地窗前卖弄忧郁。她继续看头版,今天是12月24日,平安夜。邓布利多吸进的喷雾里含有的致人迷幻成分快要失效了,等他身体好转,盖勒特要怎样挽留住他只能自求多福。虽然文达已满十七岁,家人按理不能限制她的自由。但毕竟是圣诞节,意义非凡,尤其她那位总是酸“盖勒特在她心里的地位要远高于自己”的亲哥哥,今天也会休假回家。罗齐尔夫妇往纽蒙迦徳来过信,希望盖勒特能一起去府上过节。

今年是肯定不可能了,文达托着腮想,其实往年盖勒特也很少过去。他是在文达出生前一年寄住到罗齐尔府的,次年上了德姆斯特朗。在文达记事的最早几个夏天,盖勒特哥哥在家待的时间越来越短;六岁那年,他更是整个暑期不知所踪。而等到她上了布斯巴顿,盖勒特彻底不留宿罗齐尔府了。他建起了自己的堡垒,即纽蒙迦徳。但文达能见他的机会反而多了起来,有时候,一大半暑假就在凉爽的雪山城堡中度过。城堡内有魔法限制,盖勒特的多数下属不能直接通过幻影移形出入,文达是个例外。并且,这里的魔法屏障可以隔绝外界对踪丝的探查,使得未成年魔法使用禁令——“那就是狗屁!”盖勒特说——对于文达形同虚设。

突然,一声细鸣从矮柜上响起,接着一晃一晃的亮光扫进他们的眼睛。

是个窥镜。

“他醒了!”盖勒特突然活泛起来,快速来回踱步,然后骤停,盯着文达,“你,先去看看。”

“我不是你的仆人,”文达不喜欢那种命令式语气,“或者一只家养小精灵——”

“让你去你就去!”他像是才反应过来睡眠不足,烦躁和焦虑齐齐翻涌,半点顾不上求人该摆出的姿态或至少,他在正常状态下该有的圆滑和滴水不漏。他直接把文达推了出去。

莫名其妙。文达在心里抱怨,不过脸上依然调整出训练有素的坦然从容,稳步行到主卧,敲了敲门。

 

年轻的教师醒了,不知是自主坐起还是依靠了护士的帮助。他正在静静地听她讲病情和一系列有助于他加快好转的嘱托,若有若无地放些注意力,却目不转睛地望向窗外。

文达顺着阿不思的目光看去,玻璃外面哪里是什么雪山,明明是城市的街景,只不过天色仍是阴沉沉的。原来盖勒特离开房间时早就施了障眼法,仔细辨认,她甚至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盖勒特的伪装魔法很高明。

“……您恢复得不错。用过正餐请再服一剂药,我想就没有大问题了……啊,文达小姐!”

护士说到一半,突然听见文达敲门,连忙行了礼。阿不思视线终于移动了。

“罗齐尔……咳……小姐?”他皱着眉头,下意识检查衣襟是否扣好。他小心确认着来人身份,嗓音喑哑。

“是我,邓布利多先生。”

“这里是……你家?”

和布斯巴顿客房里浅蓝色主调的装饰不同,盖勒特的卧室、以及纽蒙迦徳整体的色调由猩红、深金和绛紫组成。

文达不确定他在多久后能恢复到可以识破魔法痕迹的程度,不过这样问了,对昨晚发生的一切应该印象不深。可怜的盖勒特啊,她默叹。

“这里是我的住处。”她答得暧昧,却也是实话。

“我是怎么……”阿不思显然觉得半躺着过于失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同时紧抓着被沿往上拉了拉。

“请您安心休养!”文达疾声制止,阿不思顿时感到身上的被子变沉了,强制他向后靠去,“就当这里是您的家。”有人巴不得他这样想呢。

照文达的说法,他刚跨出布斯巴顿的大门就晕了过去,几乎可算是被“捡”回来的。

“……昨晚您喝了药,才勉强恢复到现在这样……”文达佯装担心,继续试探他。

“昨晚?”阿不思失声,如梦初醒一般,又扫一眼窗外,“我……睡了多久?抱歉……现在的时间?”

铅灰色的天空叫人摸不清楚,上午、傍晚,都有可能。

“12月24日早上8点。或许该跟您说一句‘圣诞快乐’了,邓布利多先生。”

“罗齐尔小姐!感谢你的收留,当然,还有帮我请了专人医治——”阿不思向护士点点头,“不过我实在不宜在此地久留了,我的友人还在等我,我已经迟到了将近一整天……”他说着就要掀被下床,又动作一滞,一半因为未消的晕眩——他许多个小时没有正经进食了,一半出于隐私,显然他被不知何人换了睡衣,“还烦请回避。”

文达却没有动。

“您的朋友会理解的,如果是因为身体原因没能赴约。”衣着简约但不失高贵精致的少女双手托肘,礼貌和耐心底下没留多少商量的余地。要不是知道她的学生身份,阿不思毫无疑问会将她当作一位持家有方的精明少妇。

“您不如去一封短信,”她接着说,“我可以帮您叫一只猫头鹰。”

阿不思敏锐地嗅到一丝软禁的气息,尽管他讨厌往这方面想。罗齐尔家族,神圣二十八族之一,但他与这一族人素来没有瓜葛,何况是法国的分支呢?

脑中啪嚓一声,他太大意了。阿不思向枕下探去,空的;被单平整的另一侧也没有;床头柜,只有药和水杯。

“您是在找这个吗?”文达勾了勾手指,一根细长的木棍便从沙发后面浮起来,慢慢飞向阿不思手边。

“和您的包放在一块儿了。”她不动声色地解释道,“您知道,意识不清状态下,魔杖离主人过近往往不是个好主意。冒犯了。”

“不……”阿不思反而局促起来。意识不清,但他仍有可能说了、做了些什么,在杂乱无章的梦境之间……他记不得全部细节,但那个人肯定出现过。如果,他念到了他的名字……

阿不思深深吸了口气。

“我想我还是不要继续叨扰比较合宜。”阿不思沉声,低头注视着摩挲魔杖的拇指,“我不想临时爽约,这不礼貌。况且我已经足够清醒,我清楚我自己的身体。”

“那您是否同意,不辞而别也不礼貌呢?”文达从容回道,“您还没有见过这家的主人呢。”

这当然不是一句实话。

“你……”阿不思注意到她的左手上并无装饰,又按下了疑问,改口道,“你的父母?”

“我的长兄。”文达短促地笑笑,“他十分期待今日能和您共进午餐。您一定不会拒绝的,不是吗?那么,中午之前,请务必静心休养。”

不给他再找新理由的机会,文达微微欠身,退出了房间。

 

喝过了送到房里的麦片糊,阿不思没能再睡着。他索性坐直起来,试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魔咒,都起了效。但他似乎不能幻影移形。这也不令他意外,许多私人家宅和魔法机构会设置屏障魔法,谁都不会希望有不速之客突然闯进自己家的。比如勒梅家就位于巴黎最古老的历史街区之一,在麻瓜和未受邀情之人看来,那里就是一栋年久失修的危房。

希望他不要为自己的失约担忧或者生气。阿不思又望望街景,他现在就身处巴黎也说不定呢?不知那位“罗齐尔先生”缘何非要将见面搞得如此神秘正式,阿不思重新细数了一遍昔日的同学、教过的学生,再远再深的关系,他无力也不想细究。对了,文达提到过他的哥哥在魔法部任职,难道仅是为了谈公务?

阿不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不禁打量起屋内的装饰摆设。他承认这华丽不失沉稳的偏暗金红色系很合他的口味,它不像格兰芬多公共休息室那么活泼张狂,要作比的话,这间屋子,或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大概是只年长些的狮子。一切家具都精雕细琢,地毯、沙发、窗帘、床幔皆绣制考究,明面的图案底下还衬着细腻的暗纹。壁上的油画描摹的是林中溪流,朦胧写意;枝形吊灯大约是整间屋子最古老的物件,金属臂上布满锈纹,但阿不思细看,莫名觉得那些深色纹理有些走向的规律。或许是某种他未读到过的文字体系?他恍然意识到,按此规格布置、面积如此宽敞的屋子如果仅是一间客房,罗齐尔这一脉必然相当显赫。

难怪家主也习惯了正式会宾的那一套。

餐前一个小时,侍者送来了一盘衣服。衬衣西装全套,簇新,还有一条黑色、两缘亮金的绸带,应是给他束头发用的。

没来由的压迫感更浓重了。

阿不思只是触到衣物,它们就活了起来,自动攀上他的身体,一边合着他的尺寸即兴修改。料子很柔软,滑过他的皮肤时就像一只轻柔的手;而衣服上身效果却又十分笔挺,阿不思看看镜中的自己,倒不像个教书的了,端起魔杖似乎能直接上音乐厅当一个指挥。

不过,他对音乐仅停留在门外汉的欣赏级别。他喜欢室内乐,尤其偏爱小提琴。但是童年拮据,阿不思并没有机会学习某样乐器。

文达再次敲响房门时,赞叹了一句:“您看上去好极了。”

她引他去主餐室,室内有一条长桌,只在两端摆着座椅和餐具,桌正中的花瓶内插着一支洁白的玫瑰。

“难道……?”阿不思心口一沉,却不是因为衬衫太紧——它合身得惊人。

“我不在此用餐。”文达回答了他的疑惑,“您累的话可以先落座,他随后就到。”

阿不思猜到会正式,但没想到如此正式。他探了探外套的内侧口袋,魔杖安好地立在那里。

咔哒,厚重的木门再一次开启。

“阿不思,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如果他刚才将魔杖拿在手中,此刻必然会因极度震惊而滑脱。阿不思虚捂住了嘴,瞳孔张大。

“盖……格林德沃。”

“坐。”同样西装革履的城堡主人扬扬手,洒脱地缓步踱到阿不思对面的座位,轻易原谅了客人不合时宜的惊慌。他转身正要落座,见阿不思僵直不动,不自然地盯着窗外。

“啊,当然了。”盖勒特抖一抖手腕,老魔杖尖端像卷挟起一股无形旋风,将外面用作伪装的街景一扫而空。风雪正在肆虐。

“欢迎来纽蒙迦徳。”盖勒特笑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阿不思身边的椅子缓缓向后滑开。

他木木地落座了,但没有动,也不看盖勒特,僵硬得像个假人。盖勒特知道他需要时间适应,只问:“想喝什么?”

“水。”

话音刚落,高脚玻璃杯里自动升起了水。

“漂亮。红酒,”盖勒特清晰地念道,于是他的杯子里便出现了深红色液体,然后他读出右手边纸质菜单上的条目,瓷盘里即刻变出了芦笋和烤虾。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示范,但阿不思没做下一步行动。

“是还不舒服吗?”盖勒特放下叉子,“要是都不喜欢,上面没有的你也可以点。”

“长兄?呵……”像在自言自语,阿不思笑着摇了摇头,只小小抿了一口水。

“你是为了这个?”盖勒特似乎被他逗乐,“阿不思,我承认我过去没有把一切都透露给你。不过今后,你愿意的话,我每一样都告诉你,绝不保留——”

“没有今后!”水杯搁下碰出一声脆响,阿不思毅然直视了他,但眼神对上的一瞬间喉音就开始颤抖,“我也不需要知道……感谢你的邀请,但恕我不能奉陪。”他说着就要站起来。

“坐。”盖勒特沉默地听他讲完,面无表情,自顾叉起一只虾咀嚼起来,眼皮一低,阿不思的腿便一软,重重陷进椅子里。

阿不思用力揉着太阳穴,苦笑。

“你气我,这没关系。但不要和身体过不去。”盖勒特没有温度地说。接着,阿不思的碗盘里出现了些温软易消化的食物,参照了治疗师的建议。

“我不会害你。”

阿不思本已下定决心,快速结束午餐就马上离开,但听到这一句,手不住颤抖起来。他放下叉子。

“足够了,别再说这些。”

“不然你以为我邀你做什么,只是看看你吗?那我还不如请人画一幅画像?”盖勒特闷了一口红酒,“留下来,就在纽蒙迦徳——你喜欢这里的,不是吗?阿不思,给我一点时间——”

“格林德沃……”

“叫我的名字!”他将酒杯砸在桌上,酒面危险地晃动着。

“盖勒特,”阿不思鼓足勇气,“这没有可能。谢谢你请人帮我治病……但我一定会走的。”

盖勒特眯起了眼睛。

“理由呢?我要充分的理由。”

“你杀过人。”阿不思轻轻地说。

“我是制造过死亡。”他冷笑,不否认,更没有愧意。

阿不思颤抖了。“必要的牺牲”,他们探讨过的,在那些年少轻狂的夜晚,“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但他忆起来只有深重的忏悔。

“停下吧。”他长长地叹息。

“不谈他们,”盖勒特强硬地拉回来,“只谈我们。”

“再没有‘我们’了。”

这句轻语触到了盖勒特某根纤弱的神经。他面孔刷地变白,呼吸加粗,突然疯了似的扯开衬衣上面两颗扣子,掉出一个明晃晃的挂坠。

他们的血盟。

“你以为,这么多年,我有一刻停止过想找你、挽回你的冲动吗?”他的眼睛变得血红,恐怖得像要吃人,“我从来没有让它离开我身边,看呐!”他扯着坠子往前拽,恨不能让项链穿过脖子,“这就是‘我们’的证明!”

“那是一个错误……”阿不思哑然,又偏开了头,眼眶泛红。

“错误,阿不思!”盖勒特绝望地大笑起来,“是啊,看来你是有了新的交好,对不对?急着想去见给你那张破卡片的人?哦,多么幸运的人儿啊,得到了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垂青——”

“卡片?你……”阿不思先是困惑,继而愤怒,“你翻我的私人物品!”

“对于我,哈哈,”他狂放地笑起来,“你还有什么是私人的?你的身体,你的心——”

“停下、快停下……”阿不思侧过头去,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盖勒特从他余光里消失,连带声音也会被阻绝似的。

“昨晚,有的人被我嘴对嘴喂药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态度?是啊,我们还相拥着,你让我‘不要离开’!”

那笑声像刀子一样,剜开阿不思心上的旧疤。

喂药?阿不思浑身刺痛,又麻木着动弹不得。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不是梦里的放纵……他感觉自己像是浑身赤裸,跪在广场中央,又被迫接受无数双眼睛的审视。

“所以,”盖勒特慢慢走过来,他也笑累了,步伐有点乱,他伸手要来扶他、拥抱他,“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欲望,这没什么可耻的……我们,本就是一类人……”

啪!

一声脆响,打在盖勒特右掌上。

“你!”

“放过我吧,盖勒特……”阿不思颤声求着,根本不敢看他。

“放过,放过……!”盖勒特气急败坏,突然冲回桌边,端起未喝完的红酒杯狠命一砸。

血似的液体洇上白桌布。

他紧接着用力挥舞起魔杖,大小碎片直冲阿不思飞去!

等阿不思回神,尖利的碎玻璃片已经近在咫尺,几乎要穿透他的眼睛。

然而它们停住了,尽管努力想冲破一到不存在的屏障,但它们无法触碰阿不思分毫。

“我永远不能伤害你,只要它还在。”盖勒特无力地挤出一丝笑,血盟在他胸膛前无辜地闪耀着。

“但我可以伤害我自己!”仅一眨眼的工夫,碎片全部掉头刺向赋予它们行动力的主人。

“你要做什么!”阿不思惊恐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还在乎吗?”盖勒特颤着,嘴在笑但眉眼分明浸满浓郁的沮丧。

他操控最锋利的一块碎片割开了右手。

阿不思倒吸一口冷气,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捧着心口。

“多么熟悉啊,我们那时候。”他像在笑,也像在哭,捏着拳头,指节发白,而殷红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白玫瑰上,直到半朵玫瑰被染透,他才停下。

盖勒特无比轻柔地从瓶中取出花,跌跌撞撞地,像个犯错的孩子,将花插进阿不思胸前的口袋里。

他俯身垂挂在阿不思身上,阿不思没有回抱住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办坏了事,我又毁了一个约会……”他胡乱地在阿不思额上一吻,“就这样吧……想一想,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他匆匆逃离了,一身正装扭曲得凌乱了,他像一个被人哄下台的狼狈演员,没有回头,躲到不知哪个角落去了。

 

阿不思一语不发,木然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房间去。他几乎没有看路,却意外顺利地一次走通,仿佛他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他首先打开药瓶,将剩余的一半药液仰头一饮而尽。盖勒特没有骗他,这熟悉的刺激的苦楚,和他“梦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阿不思咬了咬下唇,接着慢慢接下不属于他的那套华服。

混色玫瑰静躺在床上。

阿不思在花朵边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像获得无声指引一般,他用魔杖慢而果决地割开了左手掌。

就像那时候一样。

血滴落到玫瑰白色的那一部分,直到整朵花晕成一色,鲜红欲滴。

“门托斯。”蓝光浮现了几秒,咒语生效了。

“抱歉,我来晚了!”

旋转了好一会儿,金红色的房间模糊成灰白色的街道。阿不思降落在门口的石阶上,叩响房门,匆匆将玫瑰插进左胸的口袋。他已经不太适应室外钻进鼻腔里、会使他冷得生疼的空气了,还来不及调整眩晕造成的急促呼吸,嗓音都有些失真。

“不妨事,亲爱的孩子,快进来!”随着由远及近的小跑声,佩雷纳尔·勒梅开了门,这个满头银发、身材瘦小的老太太热情地踮起脚拥抱了他,絮絮地说道,“尼可还担心你迷了路,或者那傻乎乎的小卡片失灵了——他在起居室里转悠了三百圈,你能相信吗!我告诉他‘阿不思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当然啦,你得原谅他的臭毛病,毕竟一票老熟人都进了历史书……”

阿不思只笑笑,跟随勒梅夫人走进蒙特摩伦斯路51号,左拳在背后悄悄捏着。伤口早已愈合,但可能是心理作用,他仍能感到手心隐隐作痛。

“……总之,见到你真好,阿不思。”她向内室呼唤了丈夫一声,接过阿不思的提包,拉住他的右手,然后她的视线落到他胸前的口袋里一枝鲜红的玫瑰,“噢!你今天还戴了花,这真是太美妙了……”



*我飞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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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el no sorrow
Feel no pain
Feel no hu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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